1 明珠暗殇
「如何?公主是何病症…」我的贴身宫婢喜安面色焦急地问着面前正为我看诊的太医。
白胡子太医是太医院的林院正,此时的他面容凝重。
我听着外边喧闹声不止,宾客的嬉笑声与乐器的声响交织在我耳边。
心中有些不耐,今日是驸马沈青舟的生辰。
我精心准备了许久,宾客已至,而我这个主人家却不露面,怕是不太妥当。
在我思虑万千时,林院正一脸惊恐跪了下来,「公主…」
我看他神色不安,忙问,「本宫身子有何恙?」
「公主恕罪,下官诊觉,公主此症同先太后病症相似。」他低着脑袋回道。
我愣住,先太后是我的母亲,她因一种怪病离世。
初时只是嗜睡乏力,而后开始咳血,最后香消玉殒。
她离世时我不过十二岁,看着她从神采翩翩到最后瘦如枯槁。
我眼泪哭尽却再听不到她一丝声音。
「公主…」喜安不可置信地捂住嘴,眼底湿润。
哑着声问,「你可是诊错了,怎么会…怎么会,我们公主不过二十四的年华啊。」
林太医忙跪下,惶恐道:「许是下官医术不精,殿下不若多让几个人诊治。」
「若确诊,本宫还有多少时日?」我冷静的问着。
心里清楚,换个人诊治其实也无用,母后的病症当初便是由林太医医治。
他若是都诊不出,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年…若是病症发得慢。或许能过一年半。」他低着头,未看我,许是也觉得我在这样的年华。
却发病得比我母亲还要早,觉着惋惜。
他这话一出,屋内气氛瞬时凝重,我的心腹宫婢跪了一地,「公主…」
「好,你下去吧。」我摆摆摆手,让林太医下去。
手扶在额间,心里不能接受,我居然要不久于人世了。
恐惧与不安占据着我的心,我此刻非常想想见沈青舟。
想告诉他,我很害怕。
我站起身向外走去,因是他的生辰宴,我浑身华服绸缎,满头珠翠。
眉心点缀着花钿,整个人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花一般。
而这样的我,就要在一年后成为一捧黄土。
我行至小径,迎面便遇上了来寻我的沈青舟。
他生得芝兰玉树,出自泸州的百年书香世家,家风清正。
于琼林宴上被我一眼相中。
我看我匆匆而至,「公主身子可有大碍?」
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未见一丝情绪。
我看着他想要说的话却突然说不出口。
冷静下来,缓缓吐出一句,「无碍,只是近来劳累。」
「那便好。」他那张清俊的脸,忽的皱起眉头,「臣想说,公主身居高位,还是要注重自身。」
「行事莫要太过乖张,怎能当众斥责宗妇,无论如何,在人前应留些体面。」
我们成婚五载,他一向以君臣相称,我曾说让他唤我的封号昭华,或是同母亲一样唤我的名字瑶音。
他却坚持说礼不可废。
我听到他的责问,心里透着丝丝凉意。
他这是在因我斥责宋云蕴而责怪我?
宋云蕴是他的恩师之女,若当初不是我的横插一脚怕是早就与他成婚了。
我们成婚后不久她嫁给了长林侯为妻,夫妻不睦。
宴会上她暗讽我,以皇权强抢姻缘,得到人也未见得其心。
多年无子怕是因果循环。
我平日里因她是沈青舟已故恩师之女,对她多有忍让。
可她嘲讽我无子,与沈青舟成婚多年苦求无子是我心里的痛。
也是我往日的纵容才导致她如此口无遮拦。
我当即斥责她,罚她跪地反省。
此刻听着他的责问,我的心里已是遍体生寒,「所以驸马这是在责怪我?」
「臣不敢,臣只是劝阻殿下,莫要失了分寸。」他语气淡淡。
看着他那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突然不想与他解释了。
我沉着脸,「既不敢,那驸马何故多言,我乃陛下亲封的长公主,斥责一个失言宗妇有何不可。」
「还是因这人是驸马的青梅故而斥责不得?」
我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天家睥睨众生的威严。
他好似听到什么腌臢话一般,面带恼怒,「胡言乱语,殿下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脸一沉拂袖而去。
一众奴仆面面相觑。
待他一走,喜安跺脚心疼地说:「殿下你这是何苦啊,何不告诉驸马实情。
」
2 心寒如霜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问:「喜安,你觉得他心里可有我。」
我曾以为他就是如此清冷的人,故而在相处中,时常是我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
有何不快时也是我主动放下身段去寻他,同他认错。
我以为夫妻间不该论那么多是非对错。
故而不在乎。
成婚五载,他却始终是这样疏离的态度。
我苦求无子,为此做了许多努力。
他却总是淡淡说:「随缘便好。」
到底是真的随缘,还是并不期待与我共育子嗣。
我脑中混乱,听见喜安说:「驸马当然是心里有公主的,当初他不是为公主作一首《明珠赋》吗?」
我出生时,父皇曾言:「吾儿乃世间明珠。」
在未有封号时,世人称我为明珠公主,后来父皇仙逝,皇弟又封我为昭华大长公主。
在父皇为我与沈青舟赐婚时,曾被人翻出他以往做作写诗句。
便是那首《明珠赋》,那时众人皆说他早就对我情根深种,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春心萌动的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成婚那天,他看着我,眼里是那么的平淡。
没有一丝喜悦,我说服自己,他向来清冷自持,本性如此。
如今相处五载,我却越来越读不懂他了。
若是以往,我虽气性上来,同他拌了几句嘴,但事后冷静,定是会去哄他,同他道歉的。
可如今我却没有这个心情了。
我对喜安说:「把宴席散了吧。」
喜安惊呼,「公主这可是您为驸马精心准备的宴席啊,为祝寿准备的烟火还没放呢。」
「散了吧。」
反正即便我多用心准备,他也只会说何必铺张。
我将自己关在屋内,脑中不断浮现这短短的半生。
我…竟只有一年的时间。
该用这时间做些什么?还有什么遗憾事未了的。
我的视线落在了那身挂着的胡服身上。
未嫁前,我时常身着胡服策马扬鞭,洒脱且畅意。
为了他一句,「公主应注重言行,当做万民表率,实不可再如此妄为。」
我便收心,就连平日衣着都是淡雅朴素的。
未嫁前我最喜华丽绸缎,最爱时兴妆发。
我拘着自己的本性,努力迎合他,他却总是不冷不热。
他当初是真的爱慕我吗?
我认为自己挑个极好的男人,他洁身自好,我们相伴多年,从未多看旁人一眼。
我本沾沾自喜,却从未想过他的眼中也是否从未过有我。
若我还有漫长余生,还能再坚持等着他顽石一般的心被我所捂热。
可现在我只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想为自己而活。
因着白日的不快,他今晚并未回房。
我曾因目睹母亲逝世,时常梦魇。
成亲以后,每晚揽着他劲瘦有力的腰,总觉得无比安心。
最怕的便是他因公不能回府,我独自守着深夜,彻夜难眠。
而如今,我却不再害怕了,一人就着秋夜的凉意,睡得很安稳。
待我睁眼时,六个婢女鱼贯而入,为我洗漱梳妆。
「公主,驸马一早就出门了。」喜安边为我梳头边说。
「他的事,往后不必再同我提起。」我冷着声说。
以往他每日在做什么,都会有人同我禀告。
我随时观察着他一举一动,怕他缺什么有什么需要的,以便及时为他送达。
如今却是不用了。
「是,公主。」喜安回道,她脸色犹豫,开口说:「公主,今日老夫人那边差人来说了,说是过继的人选已经挑好了。」
我同沈青舟成亲五载用尽方法,却始终未能有孕。
沈家父母,因着我的身份,未曾多言,私底下却早有微词。
我也清楚,这实在是我之过,在他们提出过继旁枝时。
我问沈青舟,他只说:「若殿下觉得膝下孤单,过继也无妨。」
我便应了下来。
如今却是已没了意义,我观着镜中,妆容华贵艳丽的自己,嘴角微微上扬。
这才是真正的李瑶音。
「转告老夫人,说我不想过继了。」我淡淡地说着,拿起笔在眉心为自己描了一朵梅花。
「公主可真美啊。」喜安看着镜中的我,由衷地说着。
突然又想起了昨日的事,她眼眶微红,揉着眼,我淡然笑道:「莫要伤怀,索性还有一年不是吗?」
「我让人去寻的金丝楠木寻到了吗?还有去腐珠。」我已在准备着自己的身后事。
喜安一听顿时眼泪都止不住了,低声说:「已让人去寻了。」
我坐上马车,将马车行至一座大宅院,走了进去。
「哟,稀客呀。」杨紫伊正在庭院内饮酒,她未施粉黛,衣着打扮随意。
我屏退下人,坐到了她的身旁,为自己倒了杯酒。
「紫伊姐姐,多年未见,近来可好?」
她看着我,冷哼了声,「我当然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倒是你,长公主殿下这么大张旗鼓的来到我这戏子的宅院,怎么不做贤妻良母了吗?」
我不理她的嘲讽,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泪,「是我的错,多年未能与姐姐会面。」
杨紫伊是安亲王之女,当初安亲王站队齐王,因而全府获罪。
她本许了人家,家中获罪,那人便立马斩断姻缘另娶她人。
而她也因此沦为乐籍。
3 真相如刃
待皇弟登基后,本恢复了她的户籍,可她却甘愿游离乐坊不愿嫁人。
无人知晓,我与她幼时便是好友,唯一知交的好友。
而我却怕人议论沈青舟,不仅再不踏足声乐场,所有的酒宴猎场都不参加。
只暗中让人护好她的乐坊,自己却从未踏足。
「可是那沈青舟待你不好?」她见我落泪,收起了那嘲讽的神色,一脸关切的看着我。
「他很好。」只是这好没用在我身上罢了。
他为国为民为社稷,人人称赞。
事到如今,早已风轻云淡,毕竟他从未要求我什么,都是我上赶子去为他改变。
他理所应当的接受,却吝啬一句好,那也是我自己犯贱,怨不得人。
「今日过来是想明白了一些事,过来与姐姐赔罪。」我轻声说。
她观我神色,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今算什么,大彻大悟吗?」
我饮了一杯酒,笑了笑,「只是忽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她与我共饮,洒脱地笑了笑,「早该想明白了,这是才是那个洒脱不羁的李瑶音。」
「浑身素雅,拘在府中扮演贤良淑德,哪有当初半分颜色。」
我与她把酒言欢,像是要把多年见的遗憾都补回来。
直至日落西山,我才依依不舍道别。
并说:「今日畅快,来日再来与姐姐饮酒。」若我还能有时间的话。
回去的路上,我在马车小歇,忽的马车顿住,停止不前。
吵闹声不止,「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有命案发生,百姓围了一圈。」喜安看了看答道。
此地处于闹市,马车被拦住了去路,我正要唤人下去,疏散百姓。
就听一声斥责声传来,「命案攸关,岂可儿戏。」
「臣还有几个时辰便回府了,公主何至于追到此处,影响公务。」是沈青舟带着怒意的声音。
我一听闻,不可置信,掀开帘子走了下来,「我追随你而来?」
他怕不是脑中有疾吧。
我看了周围,瞬间了然,街道都是些声乐场所,我平日里几乎不曾踏足。
并且昨日与他争吵过后,我未去寻他。
他莫不是以为我追到他公办之处堵他来了吧。
也是,我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新婚时,我亲自洗手做羹汤,满心欢喜的送来给他。
却不想被他好一顿斥责,说我任性妄为,不该出现在公办之处。
我的满腔热忱,最终被他泼了一身凉水,讪讪而归。
而如今,他居然敢当着众多百姓官员的面如此斥责我。
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我冷着脸,「让开!」
他站得直直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清冷,「公主莫要任性妄为,您乃天家贵胄,一言一行,皆为表率,万不可如此随心所欲。」
「驸马爷,我们公主访友才归,可比您先到此处。」喜安见我发怒,连忙喊道。
沈青舟愣住,他可能也嗅到了我身上丝丝酒香,「访友?」
他脸上闪过悔意,顿时惊觉自己的言语不妥,看向我满是冰冷的脸,「公主…」
我越过他,沉声问:「刑部侍郎何在?」
一中年男子走出来,连忙跪下:「臣参见公主。」
「本宫命你三日内查清,将卷宗送往公主府,滞一日,贬幽州。」
「是。」
我转身要离开,却被沈青舟拦住了去路,「荒唐!」
「殿下若要置气也该有分寸,怎干预司法办案。」
他一脸正色,好似我的言行有多胡闹一般。
「不是沈大人说本宫一言一行乃天家表率吗?如今本宫为民主事,有何不妥。」
我的眼神扫向众官员,「还是你们认为,本宫的言行不够做表率,尔等便敢不从?」
我话一出,带着天家的威压,众官员纷纷跪地,「臣等不敢。」
我转身要走,沈青舟却拉住了我的手,脸上带着歉意,「殿下…我…」
我甩开他的手,「沈大人如此草率推演,让本宫不得不怀疑刑部主理刑狱的能力。」
说着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官员,坐上马车离去。
我这一言,无语的在静默的潭水中激起千层浪。
毕竟我平日里待沈青舟一向是百依百顺,从未有过重话。
衣食住行样样俱到,就连每日三餐都是在府中为烹饪好,送至刑部。
沈青舟同样愣神,暗想或许是自己言语有失,伤了公主,才会让她至此。
不过等她冷静下来便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总归会重归于好的。
在回去的路上我越想越气,我李瑶音生来尊贵。
这些年到底是为什么要将自己过成这副模样。
一时气上心头,猛得咳出大口鲜血来。
喜安吓了一跳,抹着眼泪,「公主…林太医不是说服了药症状便会好转吗?」
好在是咳出血后,身体并无不适,我接过锦帕,擦了擦唇周的鲜血。
「没事,他说会偶有咳血之症,并无大碍。」
本想回府好生歇息,却不想,刚入府就有人来报,「殿下,老夫人已等候您多时了。」
我想婆母应当是为过继一事来的,也好,便于当面与她明说。
在沈家人面前,我从未摆过公主的架子。
沈家也只有沈青舟这个榆木疙瘩,始终君臣相待。
一见我过来,沈母等得不耐的脸立刻显露出来。
她径直走向我,语气不善,质问道:「过继人选已选好,殿下为何出尔反尔。」
4 决裂之痛
她这一声质问让我黑了脸,念及她抱孙心切,我本想好好同她解释,却不想她是这样的态度。
我顿时也没了好脸色。
微微抬头,故作漫不经心地模样,「哦,本宫忽觉年纪尚轻,还不想要那个大个儿子。」
她一听那不耐的神色,转变为责备,「公主怎可如此意气用事,子嗣一事,事关一宗之根本,怎可儿戏。」
「青舟呢,他可得知公主的想法了?可知公主如此妄为?」
她气极,便想着用沈青舟来逼我妥协。
「本宫的决定,何时要知会旁人?」我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丝毫不惧。
她见提沈青舟已不能让我松口,索性威胁道:「公主若是不接受过继,那便莫要阻拦青舟纳妾。」
「我沈家乃百年书香世家,怎可断了香火。」
一旁喜安,早就听不下去了,「沈夫人甚言,可莫要忘了,沈家娶的可是大昱的长公主殿下。」
「纳不纳妾的,沈家说了不算,驸马爷说了更不算。」
不料,沈母闻言,并未因此收敛,反而嘲讽,「公主又如何,不能诞下子嗣,便是连寻常女子都不如。」
我暗暗自嘲,李瑶音啊李瑶音,你短短不过一年的时光。
为何要浪费在这样的人和事上。
我看得出她打定主意,认为我看在沈青舟的面上绝不敢为难她。
才敢说出如此不敬之话。
「不知婆母选得过继之人是何人?」她如此强硬绝不仅仅是为了子嗣。
她听我一问,以为我终究是妥协了。
露出满意的神色,「是从旁枝中选出来的,其父叫沈敬轩,算是青舟的堂弟。」
「那是他的第三子,那孩子将将五岁,模样聪明伶俐。」
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旁枝堂弟沈敬轩?
乍一听没什么,可他娶的夫人不就是沈母的娘家侄女吗?
果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沈敬轩,年前不是还因为狎妓。
被其夫人堵在春风楼,闹了不少笑话。
这样的人生下的孩子居然要被过继在我的膝下,真是可笑极了。
我往日究竟是有糊涂,什么阿猫阿狗也能吠到跟前来。
冷哼一声,语气嘲弄,「有一个不务正业且狎妓的父亲,也堪当我儿。」
「婆母,莫不是太高看沈家,或是太高看沈青舟了吧。」
她不可置信,本以为我已松口,指着我,「你…你就不怕青舟因此与你生了隔阂。」
「大胆,胆敢用手指公主,此乃大不敬。」喜安一声怒斥,便有几个婆子上前,制住沈母。
「你敢…你们竟敢…我可是你的婆母…」沈母被禁锢住,气得语无伦次。
她想了半天,还是只想到用沈青舟来逼我妥协。
或许是我以往对沈青舟太过百依百顺了。
导致所有人都以为我必定会顾及他,而不敢发怒。
我眼神逼近她,「天下不是只有他沈青舟一人。」
「本宫若是哪天乏了,大可效仿临安公主,养几个面首来解解乏,想来皇弟也会十分赞同本宫的。」
临安公主是我的姑母,丧夫以后,便未再嫁。
却在府中养了几个面首,常被御史台参其荒淫无度。
我命人将她送出公主府去,并言明,谢绝她再入公主府。
5 避子之谜
劳累了一天,我躺在软榻上小歇。
若沈青舟知晓了,我这样对他的母亲该是何反应。
我的心里居然在隐隐担心着,害怕他生气,甚至下意识想好了该如何同他解释。
习惯真的可怕的东西,我唾弃这样的自己。
成婚以来,沈母对我多有不敬,多次以无子暗讽我。
我都看在他是沈青舟母亲的份上不与她计较。
并且我知道她一直觉得,沈青舟于治国社稷有大才。
不该因尚公主,而此生官职不过三品,断送了大好前程。
沈青舟虽然屈居于刑部,但确实在政务上刚正不阿,尽心劳力,或许真的是我耽误了他。
不过,很快他就不会再因我受困了。
我在软榻上撑着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却被一声音唤醒,珠帘外是沈青舟笔直的身影。
「殿下。」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
让我的心底泛起一股冷意,「何事?」
隔帘听他道:「白日是臣误会了殿下,臣在此向殿下赔礼道歉。」
我不愿再因这事与他纠缠,沉声说:「我知晓了,你还有何事?」
「只是…殿下莫要因为置气,而干预司法办公,臣怕因此引得陛下不满。」
我心里冷笑,一口一个臣,多年夫妻终究活成了恪守礼法的君臣。
「这是本宫与皇弟之间的事,就不劳驸马费心了。」我的语气着重在驸马二字。
难为风骨卓然的沈大人,如此为我着想了。
他见我如此态度,当下也不再多说,又说几句白日误会我,而感到歉意。
我都语气很好的接下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是非对错有着几乎难以理解的执拗。
他很好,我一直这么认为,只是唯独没有我想要的情谊而已。
他又说起白日沈母来府上的事,「母亲的事我已知晓了,确实是她行事不妥。」
「君臣有别,她不该对殿下不敬,臣在此替母亲与殿下赔礼。」
「至于过继一事,臣早就说过,一切凭殿下心意。」
他诚恳地说着,知晓全貌后依旧不偏不倚。
我本以为,他知晓我将他母亲强硬的送出府去,会因此斥责我,可他没有。
难得的主动低下头,诚恳地赔礼道歉。
心里顿时有了些慰籍,即使我决心放手,但是至少让我觉得当初选择他,也并不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我软下来的态度,让他觉察我们已恢复如初。
晚上他并未去书房,而是留宿在我这里。
清冷的他,从不吝啬在房事上向我展示出强硬的一面。
我小声呜咽配合着他,就当是最后的欢愉。
过后,我朦胧的睁开眼,看见他在饮着安神茶。
自成婚后,他与我说他有难眠的病症,时常要饮安神茶,才可入睡。
我为他找了许多名医皆未见效。
往日我不疑有他,或许是我开始服药的缘故。
嗅着这安神茶,莫名觉得有种烈性药的味道。
心中埋下疑虑。
次日,他抱着我,餍足的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方才起身。
待他出府后,我唤来喜安,「让人去查一查驸马饮用的安神茶是何方子。」
或许是服药的缘故,我对药味越发敏感。
也或许是我恍惚,许不是那安神茶的味道。
却还是想看一看,若是这安神茶,真有烈性药,也好为他换一味不伤身的药。
待我洗漱好,依旧是明艳大方的装扮,让喜安一阵夸赞,「公主合该配这样的颜色。」
这时,派去查药方的侍女归来,「参见公主。」
我梳着丝丝乌黑的秀发,漫不经心地问:「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是…是…」我见她神色有异,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
让喜安屏退了下人,「说吧,到底是什么?」
侍女低着头不敢看我,「府医说是…是避子的药方。」
我手中的梳子,猛然落下,整个人如遭雷击。
是我听错了吗?避子药?
喜安也急了,我为了求子费尽心机她是看在眼里的,「府医可有仔细探查,但真是避子药?」
侍女跪地,声音略微颤抖,缓缓说道:「已让府医探查数次,应当…无差错。」
我摆了摆手,让其退下。
整个人愣住,难以置信。
喜安扶着我,眼里满是心疼,「公主…」
沈青舟怎可欺我至此!
怪不得我多年未有孕,他也丝毫未在意半分。
反而劝我子嗣一事不必过于忧虑,许是无缘使然。
在面对沈家给予的压力时,他也一一挡了回去。
不让我因此烦忧。
我只当自己找了个极为体贴的丈夫,毕竟世间男子,能在子嗣上如此坦然的,实属罕见。
结果,真相却是这样的。
他…不愿同我有子嗣。
宁愿日复一日饮着避子药。
我究竟是让厌恶到何种境地。
看着我为了求子,求神拜佛,喝尽调理身子汤药。
他是不是觉得可笑极了。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李瑶音到底是何处对不住他。
他要如此对我,他是在怪我斩断他的宏图大志,让他难以施展抱负?
还是怪我,让他未能娶他的恩师之女为妻?
我已经不相信,当初那首《明珠赋》是为我而作了。
我忍着眼泪,同喜安说:「去将长林侯夫人请过来。」
我想知道的事,可能只有这个沈青舟的师妹能为我解答了。
我与沈青舟成婚后一年,宋云蕴带着不甘嫁于了长林侯为妻。
长林侯爵位传至如今,早已不复往日光景。
并且如今的长林侯时常留宿烟花柳巷,府中衰败,早已入不敷出。
二人成婚后时常争吵不休,宋云蕴未嫁前是一代文坛宗师之女,颇有才名。
却嫁了这样一个男子,早已没了往日的风采。
喜安将宋云蕴带到时,我在庭院中品着茶。
她见到我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臣妇见过公主殿下。」眼神里没有半分敬意。
我唤她,「起身吧。」又让喜安给她赐座。
她很是不待见我,却又不得不低下头,「不知公主唤臣妇过来所为何事?」
我也不想与她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道:「沈青舟的《明珠赋》是为何人所作?」
6 明珠赋真相
她听到此话,愣神片刻,随后神似癫狂的哈哈大笑起来,「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问我这句话了。」
「公主殿下看来你也不是太蠢。」
她似哭似笑,「你真的以为他对你情根深种?早有求娶之心。」
「好!就让我告诉你这《明珠赋》是为何人所作。」
宋云蕴面容苦涩的为我讲述了一个我从未知晓过的人。
她的姐姐宋云珠。
她说她与姐姐宋云珠相差两岁,宋云珠自小体弱,常年鲜少外出。
所以外人都只以为宋家只有一女。
可作为宋大儒士的学生,沈青舟时常出入宋家。
自然知晓这位鲜为人知的大小姐宋云珠。
他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日久的相处下,沈青舟爱上了宋云珠。
二人共度了一段极为美好的时光。
那首《明珠赋》便是在那个时候沈青舟为宋云珠所作。
每一句诗都诉说着二人之间的爱意。
说好了,等沈青舟高中便来向她提亲。
却不想,琼林宴上,公主遥遥一望,春心萌动。
一纸皇恩他被赐婚于陛下最宠爱的昭华公主李瑶音。
而宋云珠常年体弱多病,身子早已亏空,在圣旨未达前便香消玉殒了。
几个月后,沈青舟与昭华公主顺利完婚。
宋云蕴说完一脸嘲弄的看着我,好似在嘲讽我,断人姻缘合该不得其心。
我听到这真相,久久未能回神。
这就是原因吗?
所以,沈青舟是在恨我,恨我斩断了他与宋云珠最后相伴的机会?
我看着眼前,好似一脸畅意的宋云蕴,问道:「所以,你当初也是爱慕沈青舟的?」
宋云蕴眼眶通红,神情苦涩,「他才学过人,相貌出众。」
「自小一起长大,爱慕他的人又怎会只有姐姐一人。」
她的脸上浮现出愤恨与不甘。
「可他为什么喜欢上总是缠绵病榻的姐姐,而看不到我的存在?」
「我一直在等,姐姐的身子根本不能伴他长久,更别提生儿育女。」
「我本以为,等姐姐离世后,我便能代替姐姐与他相伴一生。」
她眼神猛然看向我,癫狂又怨毒,「可惜啊,公主你的一纸婚书,让我的计划落空。」
「若是我能嫁与青舟哥哥,定然琴瑟和鸣」
「何至于现在,我嫁了个酒囊饭袋,他空有一身抱负,却被困在这驸马之位,难以施展。」
「公主这下明白了吗?你和我一样都不是他心中所爱。」她看戏般的眼神,精确的想抓住我脸上那么一丝的挫败。
7 和离之决
我让喜安送走了她,她走时神情苦涩,似是感叹命运的捉弄。
我几乎瘫软在地,所有疑虑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宋云珠…她才是沈青舟心中挚爱,那首明珠赋是他写来赠予她的。
而我与沈青舟的那么多年到底算什么,算我一厢情愿?算我以皇权施压?
他是在报复我?所以才不愿同我孕育子嗣,看着我如同一个傻子一般,求神拜佛,寻医问药。
此刻我的内心充斥着难言的苦涩。
我再也不要再在这段错误的关系中沉沦了。
我命人备上马车,马不停蹄地去往皇宫。
我的皇弟李钰,与我一母同胞,刚刚年满十八,亲政不过一年。
我想我该把沈青舟这个良臣交还与他了。
他见我面上一喜,「阿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此时天色渐晚。
「沈青舟呢?他没陪同皇姐一起?」他一连好几个疑问。
我神情早已平静,同他说:「还请陛下下旨准许我与沈青舟和离。」
他吃惊,忙问:「可是那沈青舟欺负阿姐了?」
不怪他吃惊,毕竟昭华公主对驸马一往情深早已深入人心。
「没有。」我淡淡摇头。
「那阿姐为何要和离?」
李钰并不知晓我的病症,他才亲政,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不想他因我而烦忧。
「忽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何苦困于一人。」我故作洒脱地笑了笑。
李钰眉头一皱,似是难以接受,缓了缓,半晌问我:「可要我赐几个男宠给阿姐?」
我笑了笑,我与皇弟自小最亲,我的选择他自然不会阻拦。
「那倒还早,不过和离圣旨可以先拟定了。」
他说着起身,「好,我这就为阿姐拟,明日一早就让人去宣旨。」
「我想亲自交予他。」多年夫妻,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就由我亲自放他自由吧。
「沈青舟是个有才干且清廉正直之人,你往后可对他委以重任。」
「多年屈居于刑部,确实埋没了他。」
我絮絮叨叨地向他推举着沈青舟,既然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那便让他物尽其用吧。
晚间,我并未回府,而是回到了未嫁时的宫殿。
我曾在这里度过了极为美好的时光,幼时得父皇母后宠爱。
我几乎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是值得我费心的。
我想要什么,都会被捧到我面前来。
即便后来母后离世,父皇对我的宠爱也从未更改。
琼林宴上,对清冷决绝的沈青舟,一见倾心。
父皇在知晓我的心意后,立刻为我下旨。
我这半生,除却情字一事上求而不得,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皇弟已然亲政,只是若他知晓我的病症,该有多难过。
8 乐伎风波
次日
我刚醒,便听喜安说,沈青舟已在在殿外等候多时了,可要宣他进来。
我惊讶于他这样一成不变的人,居然也会沐休?
除却佳节,他一般鲜少沐休,我曾央求他沐休与我共去郊外温泉庄子游玩。
反被他说教,若因游玩而荒废政务,岂非不务正业。
可我也只是因生辰将至,不想大肆操办,才提出与他一起共度。
「让他在外候着吧。」倒是不用我去寻他,他倒是自己来了。
我慢悠悠起床梳妆,仔细挑选珠钗,画上现下最时兴的桃花妆。
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么的明艳灿烂。
哪里能看出是个时日无多的人。
沈青舟身着青色的长衫,脱下官服,倒好像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
白玉般的脸,透着股清冷气质。
「沈大人,入宫所为何事?」我下意识换了称呼。
与他的这段经历,已经让我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
他看到我时眼神一亮,却在听到我的称呼时微微皱了皱眉头,「殿下已为人妻,若留 wu 宫不回府,怎么也不知会臣。」
他眼神略带责备,隐隐又透着些担忧。
「沈大人是为这事大早上着急入宫的吗?」我仰着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
他轻咳一声,「不是,臣有事向陛下禀告,但陛下还有政务不得召见。」
我想也是,他怎么会因我而来。
「这次便算了,殿下往后可莫要任性了。」他又把话拉了回来,眼神带着责备。
我微微一笑,身姿摇曳的向他走来,明艳的长相,似笑非笑。
红唇轻轻吐出,「沈大人,往后可不必费心了。」
我也是在一次偶然才到得知,他在外极不喜人称呼他沈驸马。
好像这样的称呼辱没了他的真才实学,怕旁人以为他的官职是因为这驸马的称号而来。
他一愣,表情变了变,居然有几分慌乱,「殿下所言是何意?」
我命人拿出和离书,甩到了他的面前,「昨日我已禀明陛下与你和离,圣旨已下。」
「从此婚嫁各不相干,沈大人自由了。」
我平静地说。
沈青舟一脸错愕,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他当街斥责她吗?
可他已经赔礼道歉了,他们昨日已经和好如初了,不是吗?
他们明明…和好了。
看着眼前明艳而决绝的她,他声音干涩,「为何?」
得到的却是几乎冷漠的回答,「没有为何,成婚五载,本宫厌了,想换种活法。」
说完转身,不再看他,「喜安,送沈大人出去。」
终于说出来了,我的心里如释重负,不再为人妻,余下光阴只做李瑶音。
我听见身后,沈青舟焦急与不解的声音,「殿下…到底为何…」
我的脚步顿住,转身看他,他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曾经我多希望他的目光能多停留在我身边,为此花尽心思。
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望沈大人早日搬离公主府。」
说完头也不回走进内殿。
我听见喜安来报,说沈青舟仍在殿外不肯离去。
我暗笑他何必呢。
他明明厌极这驸马的身份,如今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舍不得我。
到了晚间,喜安说:「沈大人已经回去了。」
我放下心来,往后他做他的贤臣,我做回张扬肆意的长公主。
却不知我与他的和离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纷纷议论,那个眼里只有沈驸马的昭华公主为何突然肯放手了。
我深居宫内不理世事,林太医来为我把脉,说我的病症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往后咳血也会愈加频繁。
我内心无波澜,平静地接受着。
却不知被来探望的皇弟发现了端倪。
早已长成大人模样的他,泪流满面问我:「阿姐,你是不是要和母后一样离我而去了。」
我摸了摸他低着的脑袋,「你已亲政,身上肩负着重任,阿姐不能陪你了。」
「望你往后做个为天下百姓的明君」
他不愿放弃,说要在天下广寻名医,为我医治。
又问我:「阿姐,所以,这便是你与沈驸马和离的原因吗?」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真的不愿与他做夫妻了。」
他见我坦然而平静,便不再多问,只说一定会找到名医为我医治。
几日后,我搬回了公主府,沈青舟早已搬离,这府中上下没一处有他的痕迹,好像他不曾存在过一般。
再踏入这里,我好似如梦初醒,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划过。
我与他也并非没有过美好回忆。
在我们成婚一年后,那是我们最情浓的时候。
我开始渴望着要一个孩子。
他起初也是期待的,我们坐在庭院的躺椅上,他抱着我,就满天的星光。
畅想着日后若有了孩子,我们一家三口会这样赏月看星光。
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满足,眼中满是我的身影,那么的令人着迷。
从未想过,他的心里另有她人。
甚至早早便打算,不会同我孕育子嗣。
而我如同一个傻子一般,为了能与他有子,做尽了一切。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我心里正惆怅,却听门外一阵敲锣打鼓的响声。
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陛下赐长公主殿下乐伎五名。」
我不由得扶额,皇弟可真是说到做到,真的谢谢他如此为我这个阿姐着想了。
我出门去看,五个相貌不似俗的男乐伎,被几名太监簇拥在其中很是惹眼。
街道上围了许多观看的行人,细小议论声传入我耳中,「怪不的长公主要与沈驸马和离呢,原来是要效仿临安公主…」
「话说陛下可真大手笔,一次就赐下五个乐伎…」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看这五个都不及沈驸马半分风采。」
我一阵头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好让喜安先将人领了进来。
五个乐伎长衣飘飘,单看相貌倒是各有风采。
看向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炙热,对着我施施然行礼,「奴等参见昭华殿下…」
我一阵头疼,忽略他们期待的目光,让喜安将人安置在后院。
自己则回到庭院软榻上歇息了。
却不知,此时满上京都在对我收用了陛下赐的乐伎而议论纷纷。
被调至翰林院任大学士的沈青舟,在同僚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脸色沉了下来,迎着周遭打量的目光,一言不发,继续着手中的政务。
我在软榻上小歇了会儿,醒来后夜幕降临,周遭寂静无声。
我正想唤人,却见沈青舟面如寒冰的掀开纱帘走至跟前。
我吓了一跳,他…怎么回在这里,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睡得脑袋发昏,恍惚间竟然觉得他出现在此并不违和。
好似还未适应我们已经和离了。
「胆敢未经通报,就到本宫面前,沈大人可是越发没规矩了。」
我做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端着架子,好似并未因他的出现而起波澜。
「公主与臣刚和离就收用乐伎,莫不是早有此心?」他沉着脸,掩不住的怒意,像是硬挤出这话一般。
我撑着脸,侧躺在软榻,缕缕青丝遮不住姣好的脸庞,笑得肆意,「沈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因此吃味了?」
他脸色一红,咬着牙,「殿下多虑了,臣只是觉得殿下贵为长公主。」
「地位尊贵,行事万不可如此荒唐,平白招人议论。」
看着他这幅好似为你好故而说教的模样,我却是早已厌倦了。
当即也不再与他周旋,语气冷了几分,「不知沈大人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来说教本宫?」
「本宫如何作为,何时需要向翰林院学士请示了?」
「沈大人如此可算以下犯上?」
他看着我突然变了脸色,面上生出几分惊慌,「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将剩余的话说出来。
我却是早已不耐,「沈大人最好记住了,你我早以无瓜葛,本宫就算是将那五名乐伎都收用了,也轮不到你来与我说教。」
他看着满脸不耐的我,眼里露出陌生,仿佛受到了冲击一般。
曾几何时,长公主李瑶音对他从来是收起爪牙,温声细语,唯恐何处令他不适。
这样的疾言厉色的一面,却是从未展露。
「公主…不瑶音,你听我说,你莫要因为与我置气,而作践了自己,我知晓你并不是那样三心二意之人。」
他目光灼灼,上前企图握住我的手,却被我一把甩开。
「因和你置气而作践自己?」我嘲讽的笑出了声,「沈大人莫不是太高估自己了吧,何为作践?」
「我只是未尝试过,若尝试后知晓了其中乐趣,倒也算是不枉费陛下的心意。」
他僵着脸,不可置信,「公主,为何?我究竟是何处做错了,为何要与我和离,我们多年情谊,难道就是说抛就能抛下的吗?」
听他提起这五载的情谊,我心中怒不可遏,这被戏耍的五年,有什么是值得我留念的。
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欺我瞒我,还敢与我提情谊?
当即不愿与他多说,大喊「喜安。」
喜安应声走近,看到沈青舟时吓了一条,「驸马…不,沈大人你怎么在此处?」
「立刻将这位不请自来的沈大人请出去。」我沉声发话。
「另外将西院那扇门堵死。」住在这里多年,沈青舟对这里了如指掌。
他知晓西园那扇小门,是府中最为松懈之处,想必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两个侍卫,走上前来。
沈青舟看着我冷如冰霜的脸,急切地说:「殿下,无论如何,你该给我个解释。」
「多年相处纵使我们有些小摩擦,我以为我们还算琴瑟和鸣。」
「你为何忽然转变…」
我嘴角勾起了嘲讽的笑,琴瑟和鸣?他竟然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这五载。
一次又一次的冷脸对我,一次又一次欺瞒,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我不想再看他那往日令我沉迷的清冷面容,闭着眼,「本宫只是厌倦了,沈大人还是莫要纠缠了。」
我能说什么,说他明知我误会了那《明珠赋》是写予我的,却还将错就错。
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沾沾自喜了许多年。
说他多年喝避子药,只为不想与我有子,看着我挣扎,却袖手旁观。
每一样都如同将我即将要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让我痛不欲生。
他听到我的话,露出了茫然无助的神色。
如被抛弃的孩童一般,慌张无措,整个人如失了魂般。
任由两个侍卫将他请出,始终一言不发。
9 迟来的悔
沈青舟被「请」出公主府后,并未死心。
他开始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公主府门前,或是下朝的必经之路上,试图与我说上一句话。
他褪去了往日那层清冷的外壳,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执拗。
他送来的东西,从往日常用的文房四宝,到我未嫁时最爱的珠钗华服。
甚至是一些民间搜罗来的有趣玩意儿,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都说昭华公主铁石心肠,沈学士悔不当初,怕是要求妻回头。
只有我知道,那层被五年冰封假象覆盖的心,早已被真相戳得千疮百孔,再难愈合。
一日,我应邀前往杨紫伊的乐坊散心,马车刚停稳。
便见沈青舟站在巷口,身形消瘦,衣袂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单薄。
他快步上前,拦在马车前,声音沙哑:「瑶音……我们谈谈。」
我掀开车帘,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对车夫道:「绕过去。」
「等等!」他急声道,手中捧着一个陈旧的木盒,「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是因那避子药……和……宋云珠的事?」
他终于问出口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此刻的狼狈与痛苦,是因为终于发现那个一直被他掌控、被他蒙蔽的棋子,突然跳出了棋盘吗?
「沈大人现在才来问,不觉得太迟了吗?」我语气淡漠,「是与不是,于你我之间,早已不重要。」
「重要!」
「子嗣一事也并非我有意欺瞒。」
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不忍的神色,看着我无动于衷神情,还是说出口。
「太医曾说公主幼时,葵水刚至,却意外落入寒冬的湖水中。」
「气血失调,宫内寒虚,若贸然有孕,恐有性命之忧。」
「我对子嗣一事本就不热衷,又怎敢让公主担上性命为我繁衍子嗣。」
我听闻瞬间哑然,有片刻失神,我十二岁那时葵水刚至。
却因思念母后,不慎跌入湖中,发了好几日高热,病了大半个月才好全。
原来竟是那时落下病根吗?
「你为何不告知我?」纵然我得知真相,可还是会怨他为何不与我直说,让我一次次努力却又落空。
他看着我,墨色的眼眸似有万般情绪在翻涌。
「那时我们正是情浓时,你抱着我眼神亮亮的畅想着我们一家三口的未来。」
「说着未来孩子是像你还是像我,你那么满怀期待,我又怎么说得出口。」
我沉默,是啊,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沈青舟,全身心都在我们这个小家上。
又怎么会接受得了自己不能生育的打击。
他执拗地看着我,打开木盒,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笺,纸页泛黄,「那首《明珠赋》……我后来才知你误会了。」
「这些……这些是我这些年……真正想写给你的诗,只是从未有勇气送出。」
我瞥了一眼那盒子,心中毫无波澜。
内心无法从我不能生育中缓过来,转念一想,可那又能如何,我已时日无多了。
是真是假,是补偿是愧疚,都与我无关了。
「沈大人的诗才,该用于社稷民生,而非困于儿女私情,请让开吧。」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他所有欲语还休的目光。
马车缓缓驶离,我从车窗缝隙中看到他依旧捧着那个木盒,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喜安小声说:「公主,奴婢瞧着,驸马……沈大人像是真的知错了。」
我闭上眼,靠在软垫上,「喜安,碎掉的玉,即使用金箔镶补,裂痕也在。何况,我未必还有那个时间。」
我的咳血之症愈发频繁,虽服药压制,身体却日渐虚弱。林太医每每诊脉,眉头都越皱越紧。
我将更多精力放在了与杨紫伊共同建设乐坊上,甚至亲自参与编曲,教导乐伎。
这里丝竹管弦,歌舞升平,能让我暂时忘却病痛的折磨和烦忧的过往。
期间,皇弟李钰又来看过我几次,带着各地寻来的名医,却都束手无策。
他看着我强打精神,眼底是藏不住的心疼。
沈青舟并未放弃,他似乎打通了某些关节,竟能时常得知我的动向。
我去乐坊,他便在不远处的茶楼默坐,我入宫小住,他便在宫门外徘徊。
他不再上前纠缠,只是固执地出现在我的视线边缘,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直到初雪那日。
我因一场风寒病倒了,咳血不止,昏沉了几日。醒来时,隐约听见外间有压抑的争执声。
是喜安和……沈青舟。
「沈大人,您请回吧!公主需要静养!」
「我只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为何太医院的人进出频繁?
她那次诊脉,林院正究竟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急。
「公主的事,与您无关!」
「喜安!我求你……告诉我……」他的声音竟带上了哽咽。
我艰难地撑起身子,唤道:「喜安……」
喜安红着眼圈进来,沈青舟竟也不顾礼节地跟了进来。
他看到我苍白瘦削的脸颊,瞳孔猛地一缩,几步走到床前。
想要碰触我,却又不敢,手悬在半空,声音颤抖:「瑶音,你……你告诉我,你到底生了什么病?」
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那里面是真切的恐慌与痛苦,不似作伪。
或许,他是真的有几分在意我吧。
毕竟,五年,便是养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想再隐瞒了。
「沈青舟,」我轻声开口,声音微弱,「林院正说,我得了和母后一样的病,时日无多……大约,只剩半年光景了。」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我还白。
「不……不可能……」他猛地摇头,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会……你骗我的,是不是?你还在生我的气,所以骗我的……」
他语无伦次,慌乱地抓住我的手,那双手冰凉刺骨。
「这就是我与你……和离的真正原因。」
我抽回手,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愿以沈李氏的身份入你沈家祖坟。」
「我想干干净净地,做回李瑶音。」
他僵在原地,巨大的震惊和悔恨几乎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清冷自持的沈青舟,落下眼泪。
10 最后的告别
自那日后,沈青舟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只是沉默地跟随,而是动用了一切人脉,疯狂地寻找名医异士。
搜寻各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珍稀药材。
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被各地赶来的大夫踏破,各种药方、偏方堆满了我的桌案。
他甚至不顾官声,数次上书陛下,请求张贴皇榜,遍寻天下能人医治长公主。
皇弟默许了他的行为。
我知道,他是想弥补。
可有些伤害,造成了便是造成了。
有些时光,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他的弥补,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迟来的负担。
我依旧去乐坊,听着新谱的曲子,看那些年轻的乐伎起舞。
偶尔,会看到沈青舟站在乐坊对面的屋檐下,风雪无阻。
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确保我安好。
有一次,我咳得厉害,他竟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被侍卫拦住后,他只是红着眼圈,死死盯着我,仿佛下一刻我就会消失。
杨紫伊看着他的模样,叹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瑶音,他怕是……真的爱上你了,只是他自己明白得太晚。」
我拨弄着琴弦,淡淡道:「或许吧,但那又如何呢?」
我的心,已经在得知真相和病痛的双重折磨下,变得沉寂。
那份曾经炽热如火、能焚尽一切的感情。
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失望和最终的真相中,燃烧殆尽了。
年底时,我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甚至能披着大氅在庭院里赏雪。
沈青舟收到消息,递了帖子,请求一见。
我允了。
他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眼底却有着小心翼翼的光亮。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南方有一位隐居的神医。
据说有奇方,他已向陛下请旨,亲自去寻。
「此去路途遥远,但我定会将他带回。」
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瑶音,你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被风霜刻画出痕迹的脸庞。
比起半年前那个清冷的翰林学士,多了几分沧桑与沉稳。
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后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瑶音,往后要为自己而活,莫要委屈了自己。」
我笑了笑,对他,也像是对自己过去的五年,做了一个了结。
「沈青舟,不必了。」
他眼中的光亮骤然熄灭。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林太医的药很好,让我最后这段路,走得不那么痛苦。」
我望着漫天飞雪,声音轻缓,「你才华盖世,该去实现你的抱负,匡扶社稷,泽被百姓。」
「莫要再为我这个将死之人浪费时间了。」
「不是浪费时间!」他急切地反驳,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瑶音,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
「你无需弥补什么。」我打断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你我之间,阴差阳错,孰是孰非,早已算不清。」「我不恨你,但也不再爱你了。」
「放过彼此,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怔怔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昭华公主,真的已经不在了。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恍若星点。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悔,有不甘,有绝望,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
他躬身,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背影决绝,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
11 明珠陨落
开春后,我的身子急转直下,大多数时间只能卧榻休养。
听说沈青舟最终还是南下了,带着陛下的旨意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京中关于我们的议论渐渐平息,只在某些茶余饭后,还有人唏嘘感叹几句。
我让喜安将那些胡服、马具,以及所有与沈青舟相关的旧物,都清理了出去,或赏赐下人,或付之一炬。
公主府变得空旷而安静,仿佛从未有过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偶尔,我会听着窗外的新燕呢喃,想起很多年前,琼林宴上那个惊鸿一瞥的清冷少年。
或许,那一眼,本就是一场美丽的错误。
如今,错误纠正,各自归位。
我让喜安取来我未嫁时最爱穿的那件红色胡服,放在枕边。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及笄那年,骑着骏马,穿着红衣,在广阔的草场上肆意奔跑,风声过耳,自由自在。
远处,似乎有个人影朝我走来,身影模糊,看不真切。
是谁,似乎也不重要了。
(结局)
半年后,昭华长公主李瑶音薨逝,举国哀悼。
据公主府侍从言,公主去时神态安详,唇角犹带浅笑,枕边放着一件叠得整齐的红色胡服。
同日,一骑快马带着南方神医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终究是迟了一步。
沈青舟立于公主府门外,听闻噩耗,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门前石阶。
他一生未再娶,官至宰辅,权倾朝野,却终生住在京城一所简陋的宅院里。
书房案头,常年供着一颗早已失去光泽的明珠。
无人知晓,那究竟是悼念早逝的明珠公主,还是祭奠他自己那场迟来的一生挚爱。
只留一段往事,在岁月中风干,供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