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王府那年冬天特别冷。
雪下了整整三日,压断了后院好几枝老梅。喜轿抬进门的时候,王爷还在边关打仗,拜堂是抱着一只公鸡完成的。满堂宾客,脸上的笑都像糊上去的纸,风一吹就能掉。我知道,他们在看我笑话。堂堂霍家嫡女,配了个活死人。
王爷没熬过那个冬天。捷报和他阵亡的消息,是同一天送进京的。老皇帝哭晕在朝堂上,转头就封了我一个贞烈王妃的虚名,赏了一座贞节牌坊。牌坊立起来那天,敲锣打鼓,红绸挂满了王府门前那条街。我站在门里,看着那刺眼的红,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发冷。
那年我十九。往后的日子,像一潭死得不能再死的死水。
王府很大,也很空。王爷的几个老姨娘,早几年就病得病,没的没。偌大的地方,除了几个老得快走不动道的仆役,就剩下西跨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还住着一个人。
朱珩。王爷唯一的庶子。他娘生他时难产死了,一直养在不起眼的角落,像王府里一棵多余的杂草。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爹的葬礼后。灵堂里白惨惨的,他一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穿着不合身的粗布孝服,瘦得像根竹竿,低着头,只看得到一个乱糟糟的发顶。老管家扯了他一下,低声呵斥:“快给王妃磕头!”
他猛地抬头。那一瞬间,我撞进了一双眼睛里。不像个孩子。深,黑,里面像藏着两把没开刃的刀,又冷又硬,带着一股狼崽子似的狠劲。他盯着我,没哭,也没磕头,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看得我心头莫名一跳。
“算了。”我挥挥手,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有点飘,“还是个孩子。”
没人把他当回事。一个庶子,没了爹,亲娘又早没了,在这深宅大院里,能活下来都是造化。老管家也只是按例拨点米粮,让他别饿死就成。王府的下人都是人精,踩低拜高是刻进骨子里的。朱珩的日子,可想而知。
我本不想管。守我的寡,熬我的日子,等那贞节牌坊上的字被风雨侵蚀掉,或许我也就埋进土里了。可偏偏每次走过西跨院那扇破败的小月亮门,总能瞥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有时在吃力地提一桶比他腰还粗的水,水桶摇摇晃晃,水泼出来大半,打湿了他单薄的裤腿和破旧的布鞋。寒冬腊月里,他就穿着那件薄薄的旧棉袄,小手冻得通红发紫,还在后院的枯井边砸冰取水。或者被几个顽劣的粗使小厮故意推搡,抢走他手里仅有的半个冷硬窝头,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眼神平静得吓人,转身就走,脊梁骨挺得笔直。
那眼神,太像灵堂上那一眼了。倔强,隐忍,底下翻涌着不甘。像野地里的草,石头缝里也要钻出来。
心肠硬了三年,终究还是没硬到底。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天阴沉得像扣了口黑锅。我抱着手炉,在抄手游廊下看雪。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西跨院。院门半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推开门,破败的小院积了厚厚一层雪,连个脚印都没有。那间四面透风的厢房,门板歪斜着。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一条缝。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一张破桌子,一条瘸腿板凳。角落里堆着些破棉絮。朱珩就蜷在棉絮堆里,身上盖着一件薄得透光的烂棉袄,整个人缩成一团,抖得像风里的落叶。嘴唇冻得乌紫,脸上却烧得通红,呼吸粗重急促。
他病了。很重。烧得迷迷糊糊。
门口灌进去的冷风惊动了他。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没什么焦距。看到我,那双深黑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情绪,是意外?还是别的?随即又合上了。
我站在门口,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刀割一样。雪粒子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来人!”我转身,声音不大,却用尽了三年来积攒的所有力气。
老管家匆匆跑来,看到屋里的情形,也吓了一跳。
“王妃……”
“把他抬到我旁边的暖阁去。”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找个大夫来。要快。”
老管家愣了一下。王府里谁不知道西跨院这位是个没人在意的庶子?王妃这是……
“怎么?”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我的话,不顶用了?”
“不敢,不敢!”老管家一个激灵,赶紧招呼人。
朱珩被裹上厚实的棉被抬走了。那被子是我压箱底的,新棉花,软和得很。大夫诊脉开药,小厨房熬了浓浓的药汁。折腾到半夜,他的高热才勉强退下去些。
我坐在暖阁外间,听着里面细微的动静。手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那天起,朱珩挪出了那个狗都不如的西跨院。住进了离我正院最近的暖阁。吃穿用度,比照着正经主子。我给他请了最好的西席先生,教他读书。给他配了小厮伺候。
王府里的人精们很快嗅到了风向的变化。虽然不明白王妃为何突然对一个庶子如此上心,但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人再敢克扣他的份例,没人再敢给他脸色看。连老管家见了他,也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少爷”。
朱珩很沉默。搬进暖阁后,他几乎不主动说话。先生教什么,他就学什么,极其刻苦。我给他的新衣服,他默默地穿上。送去的饭菜,他安静地吃完。眼神依旧是深黑的,像不见底的寒潭,但对着我时,里面那层尖锐的冰似乎化开了一点点。他会在我询问功课时,低声回答几句。会在下雪天我经过时,微微侧身让开路。
时间过得飞快,像指缝里漏下去的沙子。三年守寡的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寂中流淌过去。王府依旧空旷,只是西暖阁多了一个日夜苦读的身影。朱珩像一棵得了雨露滋润的树苗,褪去了当初的干枯瘦弱,个子蹿高了不少,肩膀也变得宽阔。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属于少年人的清俊轮廓已然显现。他读书极有天分,先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叹,此子心性坚韧,悟性极高,若有机缘,前途不可限量。
我只是听着,点点头,并不多言。机缘?在这死水一般的王府里,在这顶着“贞烈”名头的寡妇眼皮底下,一个庶子能有什么大机缘?我只盼着他能安稳长大,读些书,明些理,将来谋个出路,离开这座活死人墓一样的牢笼,也就算我对得起自己那点未泯的良心了。
日子平静得几乎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直到老皇帝病重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空气里像撒了一把看不见的硫磺粉,一点火星子就能燎原。各路人马都开始不安分,暗地里的小动作不断。王府也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先是宗室里的几个远房亲戚,打着探望“贞烈王妃”的幌子,话里话外刺探我对立储的态度,暗示可以“襄助”。接着又是朝中一些素无来往的官员夫人,送来各种名贵的药材补品,眼神闪烁,言语暧昧。
我烦不胜烦,一律闭门谢客。这些墙头草,无非是看老皇帝快不行了,想提前押宝。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有什么宝可押?他们真正想看的,恐怕是朱珩。
朱珩对此毫无反应。他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练字,打熬筋骨,风雨无阻。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似乎一点也吹不进他那个小小的书房。只是他看书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也越来越沉静,沉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那天深夜,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我正倚在榻上看一卷闲书,门被轻轻叩响了。
“母亲。”是朱珩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闷。
我有些诧异。他很少主动来寻我。“进来。”
门推开,他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走了进来,却没靠近,只站在门口光影交界处。屋里烛火跳跃,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黑暗里。他穿着单薄的寝衣,肩头似乎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
“何事?”我放下书卷。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外面雷声隆隆滚过天际。
“母亲,”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声,“我想……出去走走。”
我的心猛地一跳。“出去走走?”我重复了一遍,抬眼看着他,“去哪里?如今京城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
他漆黑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平静无波。“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想去看看。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有些事,关在屋里想不通。”
他语调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不是商量,更像是一种宣告。三年前那个蜷缩在破棉絮里发抖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肩背挺直、眼神锐利的少年。
我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剑,无声无息,却散发着迫人的寒意。我知道,我拦不住他。这三年的书,没有白读。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庶子。
“外面很乱。”我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语气疲惫。
“母亲放心。”他微微颔首,竟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安抚,“我会小心。”
他没说什么时候走,也没说去哪里。第二天一早,小厮来报,说少爷天没亮就出门了,只带了一个小包袱。王府上下,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京城的天彻底变了颜色。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然而这位新君龙椅还没坐热,几个野心勃勃的藩王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一时间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京城风声鹤唳,物价飞涨,人心惶惶。
王府彻底安静了。之前那些探头探脑的人全都消失不见。在这个乱世,谁还记得一个寡妇和一个不知去向的庶子?
我守着这座越来越空旷的王府,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坏消息,心里反而异常平静。乱吧,越乱越好。这死水一样的地方,搅浑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想起朱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还活着吗?他去了哪里?
没人能给我答案。日子在兵荒马乱中一天天熬过去。
又过了大半年。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我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残花。府里能用的人手越来越少了,连老管家也告老还乡了。偌大的王府,像个被遗弃的空壳。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王府大门外。接着是沉重的叩门声,一下,两下,三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心猛地悬了起来。这个时节,这种动静……是福是祸?
我起身,走到正厅。大门被从外面“哐当”一声推开,冷风裹挟着雨丝猛地灌了进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昏黄的天光,大步走了进来。雨水顺着他漆黑的甲胄往下淌,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披甲执锐的亲兵,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战场上的硝烟味。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死寂的厅堂。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脸上沾着泥点,一道新添的伤疤从额角斜斜划到下颌,狰狞刺目,却无损他眉宇间的锋锐。眼神比三年前更深沉,更冷冽,像淬了火的寒铁。
是朱珩。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读书的少年。他站在那儿,像一座山,带着千军万马踏过尸山血海的气势。雨水的冷气和他身上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母亲。”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有力,砸在空旷的厅堂里,激起回响。
我看着他,喉咙有些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厅里侍立着的几个老仆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朱珩的目光扫过他们,那眼神冰冷如刀,老仆役们“扑通”几声全跪下了,头埋得极低。
“母亲受惊了。”他的视线落回我身上,语气没什么波澜,“外面乱兵已清,京城安定了。”
安定?我看着他甲胄上未干的血迹,还有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亲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安定,是用多少血换来的?
“你……”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想问他这大半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脸上的伤怎么来的……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回来就好。”
他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滴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激起一丝涟漪。
“京城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母亲早些歇息。”
说完,他重新戴上头盔,转身,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和肃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里。
厅堂里只剩下我和几个还跪在地上发抖的老仆役。冷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疯狂摇曳,光影乱舞。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方才站过的那块地方,雨水汇聚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映着跳动的烛光,像一滩凝固的血。
他回来了。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雷霆万钧的姿态。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庶子。他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朱珩没有回王府住。
他住在皇宫西苑。京城换了天,皇宫自然也换了主人。新登基的皇帝是他亲手扶上去的,一个年仅十岁、据说体弱多病的宗室稚子。朝野上下都知道,真正握着生杀大权的,是站在小皇帝身后的朱珩。他官居一品,封爵晋王,加九锡,总摄朝政。权势熏天。
我依旧是贞烈王妃,守着我这座空旷的王府。只是王府的匾额上,被人悄悄挂上了崭新的“晋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仆役也重新添置了,不再是那些老弱病残,换成了年轻精壮、眼神警惕的陌生面孔。他们走路悄无声息,行动规矩得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疏离的恭敬。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朱珩的眼线,也是他的盾牌。
他很少回来。偶尔在深夜,会听到前院传来马蹄声和甲胄的铿锵声,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他像一阵风,来去匆匆,只留下无形的巨大压力笼罩着这座府邸。
直到那天,宫里来了旨意,宣我入宫觐见新帝。
来宣旨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态度恭谨,眼神却精明地在我脸上扫过。我换上王妃礼服,坐上宫里派来的软轿。轿子晃晃悠悠,穿过繁华得有些不真实的街道。街市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但行人脸上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朱珩的士兵随处可见,盔明甲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维持着一种刀锋下的秩序。
宫门高大巍峨,透着森冷的威严。我被引到一处偏殿等候。殿内空旷,陈设华贵,熏着清冷的龙涎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许久,殿外才响起脚步声,很轻,很稳。
我抬起头。
朱珩走了进来。他没穿甲胄,换上了一身玄色绣金蟒的亲王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势迫人。脸上那道伤疤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平添了几分狠戾。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内侍。
“母亲。”他走到殿中停下,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平淡,“陛下年幼,尚在熟悉宫中礼仪,今日不便见外命妇。特请母亲入宫小叙。”
外命妇?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一片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他是在提醒我,我现在的身份,只是先帝册封的“贞烈王妃”,一个外命妇。与小皇帝,与他这位总摄朝政的晋王,都隔着天堑。
“王爷费心了。”我垂下眼,声音也平淡无波。
“母亲在府中可还安好?”他在我对面的紫檀木椅上坐下,姿态随意,却自然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仪。内侍立刻奉上热茶。
“尚好。”我简短回答。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缓缓飘散。空气像是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母亲似乎清减了些。”他端起茶盏,拨了拨浮沫,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落在我脸上,像是审视一件物品。
“劳王爷挂念。”我迎着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府中一切如常。”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瓷器轻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如常就好。如今京城初定,百废待兴,外面……不太平。”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母亲深居简出,少与外界往来,是为上策。府中若缺什么,或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惊扰了母亲,尽管吩咐管事。他们会处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棉花的针,轻轻柔柔地扎过来。他在警告我。不要出门,不要见外人,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做一尊供人瞻仰的贞烈牌位。府里的管事,就是他的耳目和刀。
“王爷思虑周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不过一介寡居妇人,自当谨守本分,不会给王爷添麻烦。”
朱珩看着我,脸上那道伤疤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那双眼睛,深得望不到底,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是满意?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
“母亲言重了。”他淡淡地说,“为母亲分忧,是儿子本分。”
“儿子”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像刀子刮过骨头。我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次短暂的、冰冷的“小叙”之后,日子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王府内外,那种无形的枷锁似乎收得更紧了。我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连叫声都被精心设计过。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朱珩的权势扶摇直上,炙手可热。自然有人想攀附,有人想利用,有人……想取而代之。那些被朱珩以雷霆手段压下去的旧势力残余,那些同样手握兵权、对他的专权日益不满的将领,还有那些被挡在权力核心之外的宗室勋贵,都在暗中窥伺着机会。
他们很快发现,这位铁血手腕的晋王,似乎并非全无弱点。
他有一个“母亲”。一个被他从王府角落带出来,如今供养在府里的“贞烈王妃”。虽然朱珩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但“母亲”这个身份本身,就足以引人遐想。
试探,开始了。
起初是一些拐弯抹角的问候和礼品。王府的管事会客客气气地代我收下,然后原封不动地登记入库,绝不会送到我面前。后来,是一些夫人小姐的请柬,邀请我赴一些赏花、听曲的宴会。管事一律替我婉拒,理由千篇一律:王妃清修,不见外客。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递了帖子进来。
帖子是送到我手上的,管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呈了上来。帖子很普通,素雅的浅青色,带着淡淡的墨香。落款只有一个名字:虞潋。
虞潋。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我一下,泛起一阵陈年的钝痛。她是王爷当年……最宠爱的妾室。比我早几年入府,生得极美,尤其一双眼睛,潋滟含情,王爷曾赞过“一顾倾人城”。当年我入府时,她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后来王爷出征,她仗着宠爱,在府里颇为跋扈。王爷死讯传来后,她哭得晕死过去几次。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沉寂下去,没多久便自请离府,说是要削发为尼,为先王祈福。
管事见我拿着帖子沉默,低声说:“王妃,这位虞娘子如今在城外紫竹庵清修。这帖子……您看?”
我摩挲着帖子光滑的表面。虞潋……她找我做什么?叙旧?她和我之间,哪有什么旧情可叙?是听说了我如今的“风光”,想来攀附?还是……
“备车。”我放下帖子,声音平静无波,“去紫竹庵。”
管事惊愕地抬头看我:“王妃?这……王爷吩咐过……”
“我出门散散心,拜拜佛,也不行吗?”我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王爷那里,我自会分说。”
管事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躬身应下:“是。”
马车驶出王府大门,穿过依旧喧闹但气氛紧张的街道,驶向城外。这是我近一年来第一次出门。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有些刺眼。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空气里自由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紫竹庵藏在半山腰,环境清幽,香火却不旺。庵堂不大,打扫得很干净。我被一个小尼姑引到一间僻静的禅房外。
“施主,请。”小尼姑合十一礼,退下了。
我推开门。禅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张矮榻。蒲团上跪坐着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我,身形纤细。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
是虞潋。
褪去了当年王府里的华服美饰,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缁衣,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素面朝天。可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当年那双潋滟生波的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黯淡了许多,深处却藏着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刻骨的东西。
她看着我,没有起身,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讽刺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恨。
“王妃……”她开口,声音依旧柔媚,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哦,不,现在该称呼您……太后娘娘了吧?”
“太后”两个字,被她用那种柔媚的腔调说出来,带着十足的恶意。禅房里燃着檀香,烟雾缭绕,却驱不散她眼中透出的那股寒气。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三年不见,她身上的怨毒非但没有被青灯古佛消磨掉,反而像深埋地下的陈酒,愈发浓烈刺鼻。她叫我太后?这称呼此刻听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虞娘子说笑了。”我语气平淡,走进禅房,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我仍是霍氏,一个守寡的妇人罢了。”
“守寡?”虞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是啊,守寡。守着一个死人牌位,守着天大的富贵前程!霍韫,你真是好算计!好深的心机!”
她猛地止住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我脸上。“当年王爷在时,你装得贤良淑德,不争不抢,像个泥塑的菩萨!王爷一走,你立刻就把那个贱婢生的野种捧了出来!把他当成了手里的刀,当成了你往上爬的梯子!如今他手握大权,呼风唤雨,你呢?躲在王府里等着当你的太后娘娘!霍韫,你这三年守的不是寡,守的是你自己的野心!”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在小小的禅房里回荡。
野心?这两个字砸在我心上,沉重而荒谬。我看着眼前这张因嫉妒和怨恨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阵疲惫。她永远只看到她想看到的。
“朱珩能有今日,是他自己挣来的命。”我看着她,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与我无关。”
“无关?”虞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道,“当年要不是你把他从那个狗窝里弄出来,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请先生教他读书识字,他早就死在那破院子里了!骨头渣子都烂透了!是你给了他机会!是你让他有了翻身的本钱!你敢说无关?!”
她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霍韫,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当初假惺惺地对他好,不就是看准了他是个没人要的贱种,好拿捏吗?你把他养熟了,养大了,再把他放出去咬人!现在他替你咬下了一片江山,你满意了?你这个阴毒的女人!踩着王爷的尸骨,踩着那个贱婢的尸骨,踩着我……往上爬!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她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喷吐着最恶毒的猜测。
我沉默着。檀香的味道钻进鼻子,有些发腻。报应?这世上,谁又比谁干净多少?
“虞潋,”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她粗重的喘息,“当年在王府,你仗着王爷宠爱,克扣西院份例,纵容下人欺凌朱珩母子的时候,可想过报应?他娘难产而死,当真……就与你毫无干系?”
虞潋脸上的疯狂和怨恨瞬间凝固了。她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秘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尽。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香烟袅袅,和她越来越粗重的、带着惊恐的喘息声。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刻骨的恨,终于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恐惧。她当年做过什么?我不知道细节,也无需知道。但在这深宅大院里,有些事,心照不宣。
“过去的事,追究无益。”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瘫坐在蒲团上,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惊惧和茫然。“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再看她,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怨毒和秘密的禅房。身后传来她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走出紫竹庵,山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一身的香火气和阴霾。坐进马车,管事低声问:“王妃,回府吗?”
“嗯。”我闭上眼,靠在车厢壁上。虞潋那张怨毒的脸和朱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我脑海里交替浮现。野心?工具?棋子?太后?这些冰冷的名词,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上来。
虞潋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更汹涌的暗流吞没。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显然从我这次反常的出门中,嗅到了某种信号——晋王对他这位“母亲”,并非真正铜墙铁壁的保护。
试探,开始变得大胆而直接。
先是几个所谓的“世交”老亲,涕泪横流地跪在王府门前,哭诉家中子弟被晋王手下“误抓”,恳求王妃看在两家多年情分上,向王爷美言几句,放人一条生路。管事冷着脸挡在门外,只说王妃不见客,王爷执法如山,求情无用。那几个老亲哭嚎得更响,引来路人围观,一时间府门前乌烟瘴气。
接着是一些胆大的官员夫人,借着各种名目递帖子送礼,言辞恳切,甚至暗示只要王妃肯在王爷面前提一句,必有重谢。礼物一次比一次贵重,言语一次比一次露骨。管事照旧冷处理,礼物退回,帖子驳回。
然而,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深夜骤然降临。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黑得像泼了墨。我刚准备歇下,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刺耳摩擦声!紧接着是压抑的呼喝和短促的惨叫声!声音就在我居住的正院外!
我猛地坐起身,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了!
没等我下床,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的亲兵冲了进来,正是朱珩留在府里的护卫头领。他脸上溅着血,眼神凶狠如狼,手里提着的刀还在往下滴血。
“王妃!有刺客!随我来!”他声音嘶哑急促,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被拽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跌撞着被他拖出房门。院子里一片混乱!火把的光影摇曳不定,映照着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尸体,有穿着王府仆役衣服的,也有几个蒙面黑衣人!剩下的护卫正和十几个悍不畏死的黑衣刺客激烈厮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作呕!
“走!”护卫头领怒吼一声,护着我往侧门方向退。几个刺客发现了我们,立刻凶狠地扑过来!护卫头领挥刀格挡,刀锋相撞,火星四溅!他身手极好,以一敌三,硬生生护住我,但身上也瞬间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廊的阴影里窜出,手中匕首泛着幽蓝的冷光,直刺我的心口!速度快得惊人!
我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王妃小心!”旁边一个年轻护卫厉声大喝,猛地扑过来将我狠狠撞开!
噗嗤!
匕首深深扎进了年轻护卫的后心!他身体剧烈一颤,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还死死瞪着,看着我。
那刺客一击不中,拔出匕首,再次向我扑来!眼神疯狂而决绝!
“找死!”护卫头领目眦欲裂,一刀逼退缠着他的刺客,回身奋力一刀劈下!刀锋带着千钧之力,将那刺客连人带匕首劈成两半!鲜血内脏喷溅了一地!
我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浑身沾满了粘稠温热的血,有那年轻护卫的,也有刺客的。冰冷的恐惧和浓烈的血腥味让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窒息。
“保护王妃!”护卫头领嘶吼着,挡在我身前,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剩下的护卫也拼死收缩过来,将我们护在中间。
刺客的人数在减少,但每一个都悍不畏死,进攻更加疯狂。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突然划破夜空,由远及近!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铁蹄声!如同奔雷,由远及近,瞬间就到了王府大门外!
“轰隆!”一声巨响!厚重的王府大门竟被生生撞开!无数火把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将整个前院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下,是黑压压一片身披重甲、杀气腾腾的精锐骑兵!
当先一人,玄甲黑马,手持一杆丈八长槊,正是朱珩!
他脸上那道伤疤在火光下狰狞毕露,眼神如同万年寒冰,扫过院中的血腥战场,落在被护卫围在中间、满身血污的我身上时,骤然爆发出骇人的杀意!
“杀!”他只吐出一个字,冰冷刺骨,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
“杀!!!”他身后的铁骑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如同钢铁洪流,瞬间碾压过来!残存的刺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淹没,砍杀殆尽!惨叫声戛然而止!
战斗在几个呼吸间结束。院子里只剩下遍地尸体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火把噼啪作响。
朱珩翻身下马,沉重的甲胄发出铿锵的摩擦声。他一步步走过来,靴子踩在血泊里,发出粘稠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
护卫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垂首肃立。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浓烈的血腥味和他身上那种战场带回来的硝烟味、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低头,看着我。我跌坐在地上,浑身浴血,狼狈不堪。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我身上缓缓扫过,似乎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时,我清晰地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冰冷的暴怒,是后怕的余悸,还有一种……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关切?但这丝情绪瞬间就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母亲受惊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铁血的冷硬。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大手,递到了我面前。
我看着那只手。上面有老茧,有伤痕,有洗不掉的血腥气。它刚刚挥动着长槊,收割了无数生命。它也曾经在冰冷的西跨院里,接过我递过去的热汤药。
我没有动。
朱珩的手停在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护卫都屏住了呼吸,低着头,不敢看这一幕。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道伤疤显得格外深刻。
片刻的死寂。
最终,那只手没有收回,反而向前伸了一寸,几乎要碰到我的衣襟。他微微俯身,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手臂上传来清晰的痛感。
他用力,将我拉了起来。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我踉跄了一下,站稳。他随即松开手,仿佛刚才那一扶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清理干净。”他对着身后的亲兵头领下令,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冰冷,“查!所有与此事有牵连者,无论身份高低,杀无赦!”
“是!”亲兵头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他再次看向我,眼神深不可测:“母亲安心歇息。从今日起,王府内外,我会再增派三倍人手。不会再有任何宵小,能靠近您一步。”
他说完,没再多看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大氅在夜风中翻卷,如同巨大的蝠翼。
我站在原地,看着满院的尸体和流淌的鲜血,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和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手臂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
增派三倍人手?是保护,还是更严密的囚禁?杀无赦?是维护,还是为了掩盖更深的东西?虞潋那怨毒的诅咒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一晚的血,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我。这座王府,从来就不是什么荣华富贵的安乐窝。它是一座火山口,而我,就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朱珩的雷霆手段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凶险?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目标是我,还是想通过我,打击朱珩?
我看着朱珩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那背影如山,却更像一座移动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山雨欲来,真正的风暴,怕是要开始了。
王府的血腥气,过了整整七天才被浓烈的艾草味道勉强盖住。
朱珩说到做到。王府的护卫人数激增,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精悍的军士,眼神锐利,戒备森严。连只陌生的鸟雀飞过墙头,都会引来警惕的目光。我彻底成了一个被严密包裹起来的茧。出府?连想都不用想了。那些试探的、攀附的、别有用心的人,也如同被沸水泼过的蚂蚁,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潋再没有消息。朱珩那句“杀无赦”像一道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紫竹庵那边,管事后来含糊地提过一句,说是庵堂失火,烧了几间禅房,幸无人伤亡。我听了,什么都没问。在这漩涡中心,知道得越少,或许活得越久。
日子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朝堂上,关于朱珩“权倾朝野”、“威震主上”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反而因为这场针对他“母亲”的刺杀,变得更加甚嚣尘上。那些被他打压下去的势力残余,那些同样手握重兵、对他日益忌惮的藩镇节度使,都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朱珩回来的次数更少了。偶尔深夜能听到前院甲胄的铿锵声,但他从未踏足后院。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冰墙。
直到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管事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异常凝重,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王妃,”他声音压得极低,“王爷……请您去前厅。”
“去前厅?”我有些意外。自从那次刺杀后,他再未主动找过我。
“是。”管事点头,额角渗着细密的汗,“说是有要事。”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要事?如今还有什么“要事”需要知会我这个深居简出的寡妃?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跟着管事来到前厅。厅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排披甲执锐的亲兵,神色肃杀。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管事替我推开沉重的厅门。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即使厅里燃着浓烈的熏香,也压不住那股味道。
我脚步一顿。
厅堂中央,朱珩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绣金蟒的常服,身形挺拔如山。在他脚边,匍匐着一个人。
那人的样子极其凄惨。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着,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朱珩缓缓转过身。他脸上那道伤疤在厅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他的眼神冰冷如刀锋,没有一丝温度,落在我身上时,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母亲来了。”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骤降。
地上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污血和乱发之下,一张布满伤痕、肿胀变形的脸露了出来。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潋滟含情、如今却盛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是虞潋!
我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早有预感,但亲眼看到她这副模样,心脏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怎么会在这里?这副样子……是朱珩做的?
虞潋浑浊的眼睛对上我的视线,里面瞬间爆发出疯狂的光芒!是恐惧?是哀求?还是……更深的恨意?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因为下巴似乎受了伤,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朱珩仿佛没看到她,目光只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
“母亲,”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此人,母亲可认得?”
厅内死寂一片。只有虞潋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锁链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熏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味。
我迎上朱珩的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试探?是警告?还是想从我脸上看到一丝不忍、一丝慌乱?
我移开目光,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虞潋。那张曾经美艳动人的脸,此刻只剩下痛苦和扭曲。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我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认得。”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没有一丝波澜,“城外紫竹庵的虞娘子。前些日子,我去上香时见过一面。”
朱珩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对我如此干脆的回答有些意外。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哦?只是……见过一面?”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子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那么,母亲可知,她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我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虞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锁链哗啦作响。她看向朱珩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喉咙里的呜咽声更加急促绝望。
“不知。”我垂下眼睑,避开他逼人的视线,也避开了虞潋那充满哀求的注视。心像沉入冰冷的湖底,一片死寂。我知道,我的回答,可能决定虞潋的生死,也可能决定我自己的处境。“王爷行事,自有道理。我一个深宅妇人,不便过问朝堂之事。”
“朝堂之事?”朱珩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阴冷。他走到虞潋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牵扯朝堂?”他语气轻蔑,带着刺骨的寒意,“不过是一条被人收买、不自量力的疯狗罢了。”
虞潋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看向朱珩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但更多的还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朱珩缓缓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优雅。他伸出手,捏住虞潋沾满血污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面对着我。
“看清楚,”他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钻进虞潋的耳朵里,也钻进我的心里,“你费尽心机想攀附的人,想借刀杀人的刀……她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虞潋被迫对上我的眼睛。那双曾经潋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灰败。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最终却只是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眼泪混着血水,从肿胀的眼眶里滑落。
朱珩猛地松开手,虞潋的头无力地垂落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刚才捏过虞潋下巴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此人勾结逆贼,意图行刺母亲,证据确凿。”他一边擦手,一边淡淡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按律,当处以极刑。母亲以为如何?”
“极刑”两个字,被他轻飘飘地说出来,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
我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凉。行刺?证据确凿?这所谓的证据,是否包括我那次去紫竹庵?他是在告诉我,我的任何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还是在逼我表态?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虞潋微弱而痛苦的喘息声,证明她还活着。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我看着地上那滩烂泥般的虞潋。她曾经的风光,她的跋扈,她的怨恨,她的疯狂……此刻都化作了最卑微的求饶。她罪有应得吗?也许。但朱珩的手段……
我抬起头,再次迎上朱珩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冰冷,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等待着我的回答,也审视着我的反应。
“王爷既已查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真正的死水,“自然……依法处置。”
朱珩擦拭手指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满意?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随手将那方沾了污渍的丝帕丢在地上,正好落在虞潋眼前。洁白的帕子,衬着地上的血污,刺眼得很。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决断。
他没有再看虞潋一眼,也没有再看我。仿佛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拖出去。”他对着门外冷声吩咐,“按谋逆罪,车裂。”
“是!”门外的亲兵应声而入,动作粗暴地抓起地上如同死狗般的虞潋。锁链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摩擦声。
虞潋似乎被“车裂”两个字彻底击垮了,没有挣扎,没有叫喊,只是那双死灰般的眼睛,在最后被拖出门槛的瞬间,绝望地、死死地盯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哀求,没有了怨恨,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万念俱灰的冰冷。
那一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我的心脏深处。
她被拖走了。地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的拖痕,还有那块沾了血污的白色丝帕。
朱珩依旧背对着我,负手而立,看着厅外飘飞的小雪。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寂,像一座矗立在风雪中的黑色山峰,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沉重。
“母亲回去歇息吧。”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传来,“雪天路滑。”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和那块丝帕。血腥味和熏香混合的味道,依旧浓烈得让人窒息。
“是。”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转身,一步一步走出这座冰冷窒息的前厅。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刃上。身后那道孤绝的背影,仿佛化作了一座无形的巨大牢笼,将我紧紧困住,无处可逃。
雪,无声地落在庭院里。
虞潋的死,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瞬间激起了巨大的、连锁的反应。
车裂。如此酷烈的手段,如此公开的处决。朱珩用最血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整个京城、向朝野上下宣告:任何试图触碰他逆鳞的人,无论身份地位,无论男女老幼,都将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王府里那场血腥的刺杀,被“谋逆”的罪名盖棺定论。虞潋成了勾结逆贼、行刺王妃的主谋(至少是明面上的)。那些在背后推动、利用她的人,被朱珩以雷霆万钧之势连根拔起。牵连之广,手段之酷烈,让整个京城噤若寒蝉。
一时间,朝堂之上,关于晋王“残暴嗜杀”、“威逼幼主”的奏章雪片般飞上小皇帝的案头。然而这些奏章,大多石沉大海。少数几个言辞最为激烈、甚至直接弹劾朱珩“有篡位之心”的耿直大臣,在朝会上被朱珩当庭质问,驳斥得体无完肤。不出三日,这几个大臣或被贬斥出京,或被查出“贪墨”、“结党”的罪证,锒铛入狱。
朱珩的权势,非但没有因此受损,反而在血雨腥风中达到了顶峰。小皇帝对他言听计从,如同傀儡。朝中敢直撄其锋者,几近绝迹。
京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名为“晋王”的厚重阴云。而这阴云的中心,就是这座如同巨大囚笼般的王府。
我被更严密地“保护”起来。王府的护卫如同铜墙铁壁,连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被盘查。那些曾经试图接近我的“故旧”、“世交”,如今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和“谋逆”沾上一星半点关系。我的世界,彻底缩小到了这方寸之地。
朱珩依旧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仅限于前院处理公务。我们之间,隔着重重护卫和冰冷的院墙,那道无形的冰墙,已经冻结成了万年玄冰。虞潋临死前那绝望冰冷的眼神,时常在我梦中出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与压抑中滑过。直到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
宫里的年宴,我这个“贞烈王妃”无论如何是推脱不掉的。朱珩亲自派人送来全套按一品命妇规格定制的朝服凤冠,华贵无比,流光溢彩,每一件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却也沉重得如同枷锁。
赴宴那天,雪停了。宫城巍峨,灯火辉煌,将残雪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碎银。宫人引着我穿过一道道深邃的宫门,走向灯火通明、丝竹悦耳的太和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脚下是万丈深渊。
大殿内暖如春日。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命妇淑媛,依序而坐,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可那笑容底下,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畏惧?又有多少是算计?每个人都戴着精心雕琢的面具。
我被引到紧挨着龙椅下方右侧首位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离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仅几步之遥,尊贵无比,却也如同坐在了风暴眼上。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探过来。探究,审视,敬畏,嫉妒,甚至……幸灾乐祸?
我垂着眼,端坐着,脊背挺直。厚重的朝服压在身上,凤冠勒得额角生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朱珩坐在我对面左侧首位,一身玄色亲王蟒袍,气势沉凝如山。他几乎没有看我,只偶尔与上前敬酒的官员简短交谈几句,眼神冷峻,不怒自威。
宴会进行到一半,丝竹声稍歇。一个宗室老王爷借着酒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着酒杯,向着小皇帝和朱珩的方向。
“陛下!晋王殿下!”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醉态的豪爽,“新年新气象,国朝有晋王殿下这等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贤王辅佐,实乃陛下之福,万民之幸!老臣敬晋王殿下一杯!也祝我天朝江山永固,国泰民安!”他话锋一转,笑容满面地看向我,“王妃娘娘贞烈贤德,抚育贤王有功,更是我朝女德典范!老臣也敬王妃娘娘一杯!”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歌功颂德,实则句句都点在朱珩和我这微妙的“母子”关系上。“抚育贤王有功”?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带着一股暧昧不明的味道。殿内瞬间安静了许多。许多目光,有意无意地聚焦在我和朱珩身上。
我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角的余光瞥向朱珩。
朱珩端着酒杯,脸上没什么情绪。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老王爷,又淡淡地扫过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皇叔过誉。”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本王与王妃,皆是为陛下尽忠,为国分忧。分内之事,不敢言功。”他举起酒杯,对着小皇帝微微示意,“陛下,臣敬陛下。”
小皇帝年纪尚幼,怯生生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看了一眼朱珩,又看了一眼我,小声道:“敬……敬皇叔公,敬王妃……”
他声音细弱,却像是一道赦令。殿内凝固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些。众人连忙跟着举杯附和。
那老王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是是是,晋王殿下虚怀若谷!老臣失言,失言!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场风波,看似被朱珩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但殿内那种微妙的气氛,却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更加汹涌。我清楚地看到,许多宗室勋贵的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忌惮。
宴会继续进行。歌舞升平,喧嚣依旧。我端坐着,像一个华美的摆设。直到席散。
宫人引着众人依次退出大殿。我走在前面,朱珩落后几步,在宗室大臣的簇拥下,低声交谈着什么。长长的宫道上铺着厚厚的红毯,两侧宫灯摇曳。
刚走出大殿不远,一个穿着华丽宫装、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迎面走来。她生得极美,眉眼间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傲气,正是新帝登基后新晋得宠的一位贵妃——柳氏。
她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嫉妒和轻蔑,随即扬起一个娇媚的笑容,款款上前。
“哟,这不是贞烈王妃吗?”她声音又甜又脆,带着一股刻意的亲热,“王妃娘娘今日这身凤冠霞帔,真是光彩照人啊!看着……啧啧,可真比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姐妹,更像正经主子呢!”
她身后的宫女发出一阵压抑的轻笑。这话明褒暗贬,夹枪带棒。贞烈王妃的身份再尊贵,又岂能与皇帝的妃嫔相提并论?她刻意点出“更像正经主子”,无非是在讽刺我一个寡妇,却占据了如此靠近龙椅的尊位,暗示我名不正言不顺。
宫道上的气氛瞬间凝滞。走在前后的命妇们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目光在我和柳贵妃之间逡巡。
我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她。她脸上那娇媚的笑容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眼底的挑衅和妒火却几乎要溢出来。这种浅薄的争宠把戏,在王府后院,我见得太多。
柳贵妃见我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丝得意:“王妃娘娘怎么不说话呀?可是觉得臣妾说错了?哎呀,臣妾也是看王妃娘娘这通身的气派,实在……太过耀眼了些。知道的呢,说您是贞烈贤德的王妃,不知道的呀,还以为……”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往我身后,朱珩的方向瞟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暧昧的暗示。
“以为是什么?”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腊月寒冰,骤然在她身后响起。
柳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得意之色消失无踪,换上了一片惊惶的惨白。她猛地转过身。
朱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宗室大臣们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垂手肃立,噤若寒蝉。他高大的身影在宫灯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娇小的柳贵妃完全笼罩。他脸色平静,眼神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柳贵妃,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晋……晋王殿下……”柳贵妃声音发颤,刚才的伶牙俐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王在问你,”朱珩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冻结了,“你以为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柳贵妃被他的气势慑得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宫女身上,差点摔倒,头上的步摇珠钗一阵乱晃。
“臣……臣妾……”她结结巴巴,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朱珩冷冷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比寒风更刺骨:
“身为后宫妃嫔,不知谨言慎行,侍奉陛下,反而在此搬弄口舌,妄议尊长,诽谤王妃清誉。柳氏,”他声音陡然一沉,如同惊雷炸响,“你是活腻了吗?!”
最后五个字,带着森然的杀意!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柳贵妃“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涕泪横流:“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臣妾失言!臣妾知错了!王妃娘娘饶命啊!”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膝行着扑向我,想去抓我的裙角。
我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宫装厚重的裙裾纹丝不动。
朱珩看都没看她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柳贵妃身后的那群宫女。那些宫女早已吓得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来人。”朱珩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更让人心头发寒。
“在!”立刻有禁卫上前。
“柳贵妃言行无状,有失妇德。即日起,褫夺封号,打入冷宫,非诏不得出。”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柳贵妃,“至于这些不知规劝主子、反助其气焰的刁奴……”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掌嘴五十,罚入掖庭为奴。”
“遵命!”禁卫应声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的柳贵妃架了起来。那些宫女被拖到一边,掌嘴声噼啪作响,伴随着压抑的哭嚎和求饶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整个宫道死寂一片,只有那掌嘴声和哭嚎声在回荡。
朱珩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我。他脸上的冰寒还未褪尽,眼神深邃难辨。
“母亲受累了。”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淡,“请先行回府歇息。”
我看着他。宫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道伤疤如同刻在脸上的印记。他刚刚处置了一个皇帝的宠妃,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为了维护我的“清誉”?
心湖深处,没有一丝涟漪,只有冰冷的麻木。
“谢王爷。”我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
没有再看地上那个被拖走、哭喊得声嘶力竭的柳贵妃,也没有再看朱珩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我转过身,在宫人战战兢兢的引导下,一步一步,走出这座金碧辉煌、却又冰冷彻骨的宫城。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与血腥。外面是清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自由的寒意,却吹不进心里。
马车驶回王府。那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踏入熟悉的庭院,管事早已等候在正厅门口,脸色凝重,欲言又止。
“王妃……”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在等您。”
我脚步一顿。在等我?深夜?
一丝微妙的预感划过心头。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向正厅。
推开厅门。里面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下,朱珩背对着门,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高大的背影在灯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填满了半个厅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母亲。”他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陌生的情绪。不再是惯常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挣扎。
他解下了象征亲王身份的玉带,随意地丢在旁边的椅子上,玄色的蟒袍领口微敞,露出一点坚实的胸膛。整个人少了白日那种迫人的威仪,却多了几分沉郁和……难以言说的躁动。
“王爷有事?”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那浓烈的酒气和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我本能地感到警惕。
朱珩没有回答。他一步步朝我走来,脚步有些沉,带着酒后的微醺。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力和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那双深黑的眼眸,如同两团燃烧的暗火,紧紧锁住我的脸,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
“今日……”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磁性,“宫宴之上,母亲……就没什么想对本王说的吗?”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逼视。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平静的面具,直刺灵魂深处。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询,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期待我说什么?感谢他当众维护我的“清誉”?还是质问他为何如此酷烈?
心湖一片冰封,掀不起任何波澜。
“王爷处置得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臣妾……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朱珩重复了一遍,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一丝……痛楚?“好一个无话可说!”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将我困在门框和他之间!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那道伤疤细微的纹路。
“三年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力,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着我,“从我把你从那个冰冷的西跨院带出来!给你锦衣玉食!给你尊荣地位!为你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甚至不惜……不惜为你杀人!为你树敌!为你背负这‘残暴嗜杀’的千古骂名!”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寸,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霍韫!”他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叫出我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母亲”,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压抑的怒火和被辜负的……某种东西?“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把本王当成了什么?!”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痛苦和难以言说的委屈。那眼神深处,翻涌着的不再是冰冷的威仪,而是赤裸裸的、带着血丝的质问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不甘?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逼问震得心神剧颤!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门框。
当什么?棋子?工具?还是……
看着他近在咫尺、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往事如同潮水般猛地冲击着我的脑海。
灵堂上那双狼崽子般狠厉的眼睛……
寒冬里蜷缩在破棉絮中颤抖的小小身影……
他接过汤药时,指尖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轻颤……
战场上归来时,甲胄上未干的血迹……
处置虞潋时,那决绝冰冷的背影……
宫道上,他为我挡下羞辱时,那如同守护领地的雄狮般的愤怒……
还有此刻,这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
一瞬间,所有刻意忽视、刻意冰封的细节,如同无数碎片,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可能,如同惊雷般劈进我的意识!
不……不可能……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太过匪夷所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种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攫住了我!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王爷!”我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变得尖锐刺耳,带着前所未有的抗拒和决绝,“你醉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朱珩竟被我推得踉跄后退了一步!
我像被火烧到一般,转身就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霍韫!”身后传来他更加愤怒、更加痛苦、甚至带着一丝受伤的低吼!
我脚步没有半分停顿,甚至更快!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那间被浓烈酒气和激烈情绪充斥的厅堂!夜风冰冷地打在脸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灭顶般的恐慌!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
我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脚步踉跄,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逃离那个眼神!逃离那个可能!逃离这足以打败一切、将人拖入万丈深渊的荒谬真相!
王府的回廊幽深曲折,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迷宫。我跌跌撞撞地奔跑,沉重的裙裾绊着脚,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身后那声重物的碎裂声,像一把无形的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震得我浑身发麻。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逃!逃得越远越好!
朱珩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还有那个荒谬绝伦的可能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我。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违背伦常!这足以将我们两人都彻底撕碎,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冲回自己居住的院落,反手紧紧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泛白。门外寂静无声,朱珩没有追来。但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那道被我刻意忽视、刻意冰封的鸿沟,被他自己亲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露出了底下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
自那夜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冰冷,彻底笼罩了整个王府。
朱珩再也没有踏足过我的院落。甚至,他回王府的次数也变得屈指可数。即使偶尔回来处理紧急公务,也只停留片刻,便匆匆离去,如同躲避瘟疫。我们之间,连那层薄薄的、名为“母子”的遮羞布,也彻底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令人心寒的疏离和沉默。
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这死水般的平静。管事每次来回事,眼神都躲躲闪闪,大气不敢出。
虞潋死了,柳贵妃废了,那些试图利用我打击朱珩的人,被连根拔起。朝堂之上,朱珩的权势越发稳固,真正做到了只手遮天。关于他“威震主上”的流言依旧不绝于耳,却再也无人敢公开质疑。小皇帝在他面前,如同一个提线木偶。
京城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和更深的死寂。我被彻底遗忘在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深处。每日对着一方小小的天空,数着日升月落,日子漫长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那个惊心动魄的念头,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上。我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触碰。只能将它死死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冰封住。也许,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也许,他会冷静下来?也许……我们终究能回到那个冰冷却安全的距离?
日子在无望的等待和自我麻痹中,又滑过了大半年。深秋时节,庭院里的梧桐叶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个寒意刺骨的清晨。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管事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妃!王妃!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是圣旨!带着……带着禁卫军!”
圣旨?禁卫军?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难道……难道他终究还是……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更衣。”声音干涩得厉害。
换上最庄重的王妃礼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被管事和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仆役簇拥着,走向前厅。
前厅大门敞开着。厅外庭院里,黑压压站满了披坚执锐、面无表情的禁卫军!盔甲和兵器在清晨的微光下泛着冰冷的寒芒!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厅内,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老太监,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同样穿着内侍服饰的人。
看到我进来,老太监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尖着嗓子:“贞烈王妃霍氏,接旨——!”
厅内厅外,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冰冷的寒意透过裙裾渗入膝盖。
老太监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毫无感情的尖细嗓音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贞烈王妃霍氏,温良淑德,贞静守节,抚育嗣子,功在社稷。朕念其贤德,深宫孤寂,特奉尔为皇太后,移居慈宁宫,颐养天年。钦此——!”
皇太后?!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头顶!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窜遍全身!
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
用最堂皇、最不容置疑的理由!用“抚育嗣子,功在社稷”这八个字,彻底将我们两人死死地钉在了那无法逾越的、令人窒息的伦理高墙之上!
皇太后!
从此以后,他将是权倾天下的帝王,而我,是他名义上的“母后”!这层身份,比任何铜墙铁壁的囚笼都要坚固!它将我们之间任何一丝可能,都彻底、永久地斩断!甚至……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是“恩典”!是“荣宠”!
老太监念完圣旨,合上卷轴,那双精明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冰冷。
“太后娘娘,谢恩吧。”他尖细的声音提醒道。
我跪在地上,浑身冰冷僵硬。周围一片死寂。所有跪着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我的反应。
心湖深处,那片被冰封的死水,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碎裂了。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死寂。像是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原来,这就是他的答案。
用一个最尊贵、也最冷酷的牢笼,将彼此彻底囚禁。用这“皇太后”的冠冕,彻底堵死所有退路,也堵死所有……不该有的妄念。
也好。
真的……也好。
我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投入深渊的石头。
“臣妾……谢主隆恩。”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厅堂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凉。
老太监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太后娘娘请起。陛下……和晋王殿下已在宫中恭候,迎候太后娘娘凤驾移宫。”
陛下?晋王殿下?
我扶着管事颤抖的手臂站起身。目光越过跪了满地的人群,望向厅外那灰蒙蒙的天空。
移宫?从一座囚笼,换到另一座更华丽、更森严的囚笼罢了。
也好。
真的,也好。
慈宁宫很大,比王府的正院还要大上数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铺地的金砖都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服侍的宫女太监排成长长两列,垂手肃立,鸦雀无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檀香和尘封气息的冷清。
我被引到正殿中央的凤榻上坐下。那铺着明黄锦褥的座位宽大而冰冷,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祭坛。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殿内殿外,响起整齐划一、山呼海啸般的请安声。
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我端坐着,像个被精心摆放的木偶。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跪伏的人群。他们姿态恭敬,头埋得很低,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这恭敬之下,藏着多少探究、畏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一个穿着总管太监服饰、面色白净的中年太监弓着腰上前,声音尖细:“奴才慈宁宫总管李德全,率阖宫上下人等,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请娘娘示下。”
我没有说话,只微微抬了抬手。
李德全立刻会意,尖声道:“起——”
宫女太监们如同提线的木偶,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依旧垂手肃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你们都下去吧。”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惯常的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德全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反应极快,立刻躬身:“是,奴才告退。”随即挥了挥手,带着那一大群人,如同潮水般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绝对的死寂。
窗外是深秋萧索的庭院,枯枝在寒风中摇曳。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沉重的宫装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推开厚重的雕花木窗,一股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吹散了殿内沉郁的熏香味道。
远远地,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墙和殿宇,能隐隐看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的琉璃金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就在那里。咫尺天涯。
皇太后。晋王殿下。皇帝。
三个最尊贵的身份,如同三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我们之间。斩断了一切可能,也堵死了所有的路。
也好。
心湖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荒芜之地,忽然吹过一阵冷风,卷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尘埃落定后,露出底下冰冷的、坚硬的……释然。
不是原谅,不是接受,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麻木和……疲惫。
也好。就这样吧。
用这万丈荣光,用这深宫寂寞,埋葬掉所有不该有的惊涛骇浪,埋葬掉所有隐秘的挣扎和痛苦。让一切回归到最冰冷、也最安全的……“正轨”。
从此以后,他是君临天下的王。而我,是他深宫中,供人瞻仰的“母后”。
这或许,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结局。
我缓缓关上了窗户。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那座冰冷的金殿,一同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