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整,门被推开了。
白英的指尖正悬在钢笔上方,差一点就要第三次调整它的角度。她迅速收回手,将注意力转向门口——黄磊站在那里,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色衬衫,领口挺括得像是刚刚熨烫过。这是他的第七次来访,分秒不差。
“我们又见面了,白医生。”他的微笑恰到好处,嘴角上扬的弧度与上周、上上周如出一辙,却从不抵达眼底。
“请坐,黄先生。”白英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支略微偏斜的钢笔。
黄磊坐下时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动作流畅得不自然。他环顾诊室,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心理学著作,墙上的资质证书,最后停留在白英的脸上。
“这周感觉如何?”白英翻开病历本,拿起那支让她心神不宁的钢笔。
“和往常一样。”黄磊的声音平静如水,“我继续观察着这个世界,记录下它的不协调之处。”
白英在病历上写下“持续妄想状态”,笔尖划过纸张时微微颤抖。她注意到黄磊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手上。
“你对我们上周讨论的‘现实检验’有什么想法吗?”她问道,试图将对话引向治疗框架内。
黄磊轻轻向前倾身,他的目光变得异常专注。“白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总是要调整那支笔?”
白英的手顿住了。她从未向黄磊提起过这个习惯,事实上,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病人,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她保持平静,“许多人都有一些小癖好。”
“不,”黄磊摇头,“这不是癖好。这是设定。你每次都会调整三次,不多不少。第一次是在我进门时,第二次是在我问候后,第三次是在开始记录前。”
白英感到一阵不适。他说的完全正确,但这怎么可能?她从未计数过自己的这个行为。
“巧合而已。”她勉强微笑。
黄磊的眼神变得近乎怜悯。“你知道吗?这支笔。”他指向那支被白英反复调整的钢笔,“它并不存在。就像你一样。”
白英深吸一口气,在记录本上写下“妄想加剧”,但钢笔突然不出墨了。她下意识地用力甩了甩,却在浅色的实木桌面上洒下一串墨点。这从未发生过——这支笔是她特意挑选的,从不漏墨。
黄磊静静地看着她慌忙抽取纸巾擦拭,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抱歉,”白英说着,感到一阵罕见的慌乱,“这笔...”
“没关系,”黄磊打断她,“你知道吗?窗外马上会有一辆救护车经过,鸣笛三声。”
白英抬头看向窗户,窗外是安静的商业区,下午四点很少会有救护车经过。她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了清晰的救护车鸣笛声。
呜—呜—呜—
正好三声。
白英的血液似乎瞬间冷却了。她转向黄磊,却发现那张椅子已经空了。诊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她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任何人离开的动静。她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走廊空无一人,接待员小张正在远处低头整理文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张,”白英唤道,声音有些不稳,“刚才你看到我的病人离开了吗?”
小张抬起头,茫然地眨眨眼:“白医生,您今天下午不是只有一个预约吗?四点的这位取消了上周就通知了呀。”
白英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门框:“什么?不,黄先生刚才还在这里,他每周四四点都会来,已经第七次了。”
小张站起身,担忧地看着她:“白医生,您没事吧?我这里记录显示黄磊先生只在三周前来过一次,之后都取消了预约。需要我帮您倒杯水吗?”
白英摇摇头,默默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串墨点还在,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她走到桌前,仔细观察那些墨点,发现它们不像普通墨水那样均匀扩散,而是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纹理,几乎像是...字迹。
她凑近细看,心跳骤然加速。那些墨点组成了两个模糊的字:救我。
白英猛地后退一步,打翻了桌上的笔筒。笔散落一地,但她没有弯腰去捡。她的目光被病历本吸引——上面关于黄磊的记录正在慢慢消失,字迹像被无形的手擦除,最后只留下一页空白。
她颤抖着手打开预约记录,翻到黄磊的那一页。七次来访记录中,六次都变成了空白,只有第一次的记录还在:黄磊,34岁,主诉现实感丧失,怀疑自己生活在他人梦境中。
白英瘫坐在椅子上,大脑飞速运转。是恶作剧?但谁能做到让字迹消失?是她的记忆出现问题了吗?她拿出手机,翻到上周四拍下的诊室照片——照片中,那把本该有黄磊坐着的椅子是空的。
但她的记忆如此清晰:黄磊每次来访的细节,他们的对话,他那种超然的姿态,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雨点开始敲击窗户。白英想起黄磊每次离开时,外面总是下着雨。她从未注意过这个巧合。
她打开电脑,搜索当地天气预报记录。结果让她脊背发凉——过去七周里,每个周四下午四点左右都出现了降雨,即使那天原本预报是晴天。
一切都指向一个不可能的可能性:黄磊不是普通病人。
白英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支钢笔上。她小心地拿起它,发现笔身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她以前从未注意到:To my love, forever. H.L. to B.Y.
H.L. 黄磊。B.Y. 白英。
她的全名是白英,但从未有人叫她“B.Y.”,同事和病人都称她“白医生”或“白医生”。
雨越下越大,敲打窗户的声音几乎像是在催促什么。白英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她打开抽屉,取出备用的记录本——那是她每次会谈后都会详细记录的副本。
翻开黄磊的档案,她逐字阅读自己的笔记。第一次会谈:黄磊描述自己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感觉自己是“唯一清醒的人”。第二次:他开始注意到世界的“重复模式”和“漏洞”。第三次:他声称能预测一些小事件,如电话铃声、鸟飞过的数量。第四次...
白英停住了。第四次记录中,她写下了黄磊的一段话:“我最常看到的是一个诊室,一位总在调整钢笔角度的女医生。她以为我是她的病人,但实际上,她只是我梦境中的一个角色。”
她继续阅读,感到呼吸困难。第六次记录:黄磊准确预测了那天会有病人取消预约,以及接待员会穿红色毛衣。事实的确如此。
而刚才的第七次:他预言了救护车的鸣笛。
白英合上记录本,手指颤抖。这些细节她当时记录下来,却没有真正重视,总是将它们解释为巧合或概率事件。但现在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模式。
窗外的雨声中,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白英屏息倾听——是脚步声,缓慢而均匀,正沿着走廊靠近。
她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看。走廊空无一人,但脚步声依然清晰可闻,越来越近。接待处的小张已经不见了,可能下班离开了。
脚步声停在门外。
白英的心跳如擂鼓。她轻轻后退,目光扫视诊室寻找可能的防身物品。脚步声没有再靠近,但也没有远离。就像有人只是站在门外等待。
几分钟过去了,门外没有任何动静。白英鼓起勇气,再次透过门缝查看——走廊依然空无一人。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电梯指示灯显示正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变化:2,3,4...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她所在的五楼。
门滑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白英感到一阵寒意。她关上门,锁好,背靠着门板喘息。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有合理解释,但直觉却在尖叫警告。
她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浏览器还开着天气预报的页面。鬼使神差地,她输入了“黄磊”和“幻觉”关键词搜索。
结果大多无关紧要,但一条三个月前的本地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夫妇自驾游遭遇车祸,双双遇难》。
配图是打了马赛克的事故现场照片,但旁边清晰的证件照让白英的血液冻结了——那是黄磊和她自己的照片。
雨点猛烈敲击窗户,白英感到一阵眩晕。她颤抖着拨打黄磊留下的号码,只听到空洞的忙音。电话自动挂断后,屏幕反射出她的脸,苍白如纸。
但在那张脸后面,还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黄磊正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悲伤表情。
白英猛地转身,却发现诊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桌面上那串墨点组成的“救我”二字,在灯光下微微闪烁。
窗外的雨更大了,雷声轰鸣。在闪电照亮的瞬间,白英瞥见窗外有一张脸——黄磊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雨水顺着玻璃流下,像泪水一样划过的他的面容。
她尖叫着后退,撞翻了椅子。再抬头时,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雨水不断滑落的黑暗。
心跳如鼓的她决定立即离开。抓起外套和包,她快步走向门口,却在握住门把时犹豫了——门外有什么在等待,她能感觉到。
诊室里的灯突然闪烁起来,然后彻底熄灭。应急灯微弱的光线投下长长的阴影。在昏暗中,白英看到那支钢笔在桌上微微发光。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桌子,拿起那支笔。笔身温热,仿佛刚被人握过。在几乎无法辨识的光线下,她看到笔身上的刻字发生了变化:这次写的是“永远循环”。
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熟悉又陌生:“你开始明白了,但还不够。”
白英转向声音来源,看到黄磊站在角落,半隐在黑暗中。他的姿态与往常不同,更加松弛,却也更加令人不安。
“你是什么?”白英问,声音颤抖但坚定。
黄磊向前走了一步,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表情是白英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怜悯、疲惫和某种深沉的悲哀。
“我是你的狱卒,”他说,“也是你的同伴。我们是彼此的囚徒。”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黄磊轻声说,“当我们再次相遇时。”
灯光突然恢复,刺目的光线让白英眨眼。再睁开时,角落已经空无一人。
她不再犹豫,冲向门口,拉开门跑向电梯。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回荡。电梯门滑开,她冲进去猛按一楼按钮。
下降过程中,她试图理清思绪。这一切必须是幻觉,精神分裂的症状,她告诉自己。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崩溃。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外面不是诊所大厅,而是她的诊室内部。
白英目瞪口呆地看着熟悉的布置:实木桌子,书架,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桌面上,角度完美无缺。
她猛按关门按钮,但电梯门不再响应。无奈之下,她走出电梯,发现自己确实回到了诊室。窗外阳光明媚,与刚才的暴雨形成鲜明对比。
桌上的日历显示日期是四周前,黄磊第一次来访的日子。
门被推开了。下午四点整。
黄磊站在那里,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色衬衫。“我们又见面了,白医生。”他的微笑恰到好处,却从不抵达眼底。
白英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钢笔,第三次调整它的角度。
循环开始了。
下午四点零三分,白英第三次调整了桌上那支黑色钢笔的角度,直到它与病历本边缘形成完美的九十度角。窗外的阳光斜照在实木桌面上,将钢笔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不适——今天的诊疗记录写得有些歪斜,第三行字比前两行微微上翘了0.5度左右。作为心理医生,她的强迫症是诊所里公开的秘密,病人们反而因此更信任她:至少这里的一切都有其固定位置和规律。
门被推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黄磊站在门口,穿着一如既往的黑色衬衫,领口挺括得不像布料,倒像是金属片压制成型。他第七次准时出现在这里,分秒不差。
“下午好,白医生。”他的微笑恰到好处,嘴唇弧度精确得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但眼睛深处没有任何笑意。
白英示意他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周感觉如何?”
诊疗按部就班地进行。白英按照流程询问睡眠质量、情绪波动和饮食情况,黄磊一一作答,每个答案都理智得不像个被诊断为“现实感知障碍”的病人。直到会谈进行到第三十七分钟,黄磊突然停下关于童年记忆的叙述,目光落在白英手边的钢笔上。
“你知道吗?这支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它并不存在。”
白英保持专业性的微笑:“很多病人都会对某些物品产生特殊的感受,我们可以聊聊这个。”
“不,你误解了。”黄磊向前倾身,声音压低到几乎耳语的程度,“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是在说你。你和这支笔一样,都只是某个人梦境中的一个设定。”
白英在记录本上写下“现实解体症状加剧”,但钢笔突然不出墨了。她下意识地用力甩了甩,一串墨点溅在刚刚写好的字迹上,像是刻意要掩盖什么。黄磊静静地看着她慌忙擦拭,眼神近乎怜悯。
“周四四点整,你会调整三次钢笔角度。”黄磊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科学事实,“然后窗外会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持续四秒。这不是预测,只是读取设定而已。”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鸣笛声。白英数着心跳——恰好四秒。
当她再抬头时,黄磊已经不见了。诊室里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在消毒水的气息中,几乎难以察觉。
白英盯着病历本上被墨迹污染的地方,突然发现那些墨点并非完全随机——它们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单词形状。她抽出一张纸巾小心吸干墨渍,那个词逐渐清晰:
“救我”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时,白英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她打开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新闻推送跳了出来:
《夫妻自驾游遭遇车祸,双双遇难》
配图是打了马赛克的事故现场照片,但在遗体旁放置的证件照却清晰可见——那是黄磊和她自己的脸。
白英的手指僵在屏幕上,雨水猛烈敲击玻璃窗的声音仿佛直接敲在她的颅骨上。她颤抖着找到黄磊留下的号码拨出去,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抓起车钥匙冲进雨幕,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白大褂。去交警支队的路上,霓虹灯在湿滑的路面上扭曲成色块模糊的河流。
值班交警听完她的描述,在系统里查询了足足二十分钟。
“白医生,您确定是三个月前的事故吗?”警察的表情有些困惑,“系统里没有任何记录。按说如果是致命事故,肯定会有备案的。”
白英坚持要看接警记录。警察无奈地调出数据库,日期筛选范围扩大到半年内,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符合描述的记录。
“有时候媒体会搞错信息...”警察试图解释,但白英已经转身离开。
户籍处的工作人员是个面带倦容的中年女人,她在电脑前操作了十分钟,最后摇头:“没有叫黄磊的人,至少在这个城市没有。您确定名字没错吗?”
白英描述了他的外貌特征,甚至记得他左手小指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工作人员再次查询,结果依然是否定的。
“像是有人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证据。”工作人员小声嘀咕,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立即补充道,“可能是系统故障,您改天再来吧。”
雨更大了。白英坐在车里,看着雨刷器机械地左右摆动。她突然想起诊所的预约登记表,立刻驱车返回。
前台已经下班了。白英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诊所大门,径直走向接待处的电脑。系统登录后,她调出今天的预约记录:
14:00-15:00 张明华 焦虑障碍
15:00-16:00 李娟 抑郁症
16:00-17:00 (空)
17:00-18:00 王建国 失眠症
四点档的预约空空如也。白英翻出纸质登记本——同样,在四点整的时间段,只有一片空白。
她回到诊室,打开所有的灯。那支钢笔仍然静静地躺在桌上,与病历本边缘形成完美的直角。白英小心地拿起它,发现笔帽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给英,纪念我们的相遇。——磊”
她完全不记得收到过这样一份礼物。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白英脱下湿透的外套,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想找件干爽的睡衣。在衣柜最深处,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硬质的物体——一本皮面笔记本,藏在一堆毛衣后面,像是被故意遗忘在那里。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献给我的妻子,愿我们永远相爱。——黄磊”
白英瘫坐在床边,一页页翻看。里面记录着一段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初次约会、求婚、蜜月旅行...但随着页码增加,字里行间开始出现争吵和冷漠。
“他又晚归了,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
“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他忘记了...”
“我发现了那些短信,他承认了有外遇...”
最后一页的字迹格外凌乱,仿佛是在极度激动的状态下写下的:
“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字迹无疑是她的,但她对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毫无记忆。
那晚,白英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中她站在熟悉的厨房里,手里握着一把菜刀。黄磊站在对面,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嘲讽笑容。
“你还不明白吗?你永远也逃不出去。”
怒火如岩浆般涌出,她挥刀砍去。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然后是无尽的恐慌,车轮在雨夜打滑,刺目的车灯,撕裂的金属——
白英尖叫着醒来,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她冲进浴室,用冷水泼脸,抬头看向镜子时却愣住了:她的脖颈上有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擦伤。
她用颤抖的手指触摸那道伤痕,梦中的触感突然复苏——不是菜刀,是某种更细更尖的东西...
诊室的画面闪过脑海:她拿起钢笔,不是写字,而是——
白英冲回卧室,从包里翻出那支钢笔。在灯光下仔细检查,发现笔尖处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残留。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窗户的声音像是无数手指在叩击玻璃。
在雨声的掩护下,白英似乎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第三十七次循环,记忆刺激强度提升至百分之四十...”
白英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实木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这是她今天第七次调整桌上那支黑色钢笔的角度,确保它与病历本的边缘保持绝对平行。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柠檬清新剂混合的气味——她一小时前刚亲自擦拭过每一个表面。
四点整,门被准时推开。
黄磊走了进来,穿着那件总是过分平整的黑色衬衫,领口紧贴脖颈,没有一丝褶皱。他的步伐精准得像节拍器,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这是他的第三十七次来访,白英在心中默数,尽管病历记录上只显示这是第七次。
“下午好,白医生。”黄磊的微笑恰到好处,却从不抵达眼底。他熟练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白英保持着职业性的表情,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脖颈处。第三十六次循环结束时,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用菜刀砍出的伤口位于喉结左侧2.3厘米处。而现在,那里只有平整的皮肤。
“我们今天从上次的话题继续,好吗?”白英翻开病历本,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你提到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黄磊微微前倾,声音平稳得可怕:“不是感觉,白医生。这就是事实。你调整钢笔的动作重复了七次,但每次的角度偏差都是0.5度。这不是人类会注意到的细节,除非是程序在自我修正。”
白英的呼吸一滞。这个细节她从未记录过,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上周你说窗外会飞过三只鸟。”黄磊继续说,“然后确实飞过了。前天你心想钟表会停走三秒,然后它确实停了。这些不是巧合,而是你在无意识中读取了设定好的剧本。”
诊室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白英感到一阵眩晕,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这可能是确认偏误的一种,我们只记住了符合预期的...”
“现在你想调整钢笔第八次。”黄磊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而且你会把它向左偏转15度。”
白英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确实正要去碰那支笔,而且潜意识里想要把它向左调整——一个她从未做过的方向。
“不必惊讶。”黄磊的声音几乎带着怜悯,“这只是证明了我的观点。我们都是某个故事里的角色,区别在于我意识到了,而你还没有。”
白英突然站起身,钢笔滚落在地。她几乎是跑向窗边,猛地拉开百叶窗。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楼下的街道车流如织,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
“看什么呢?”黄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声音近在耳边,“寻找程序漏洞?还是希望看到世界突然变成像素点?”
白英猛地转身,背部紧贴窗户:“你到底是什么?”
黄磊没有回答,而是指向她的白大褂口袋:“那里有一支镇静剂针管,0.5毫升剂量。你今早特意准备的,因为预感今天会需要它。但你不记得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对吗?”
白衣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口袋里的硬物。她确实不记得自己何时准备了镇静剂。
“这不是治疗,白医生。”黄磊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这是审讯。你是审讯者,也是被审问者。而我只是一个投影,一个你为自己创造的狱卒。”
记忆如闪电般劈开白英的意识。破碎的画面涌现:不是诊室,而是一个厨房;不是钢笔,而是一把菜刀;不是黄磊平静的脸,而是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黄磊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一道血痕,正好在喉结左侧2.3厘米处,“第三十六次。你用菜刀砍在这里。但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白英踉跄后退,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针管。更多的记忆涌上来:不是一次,而是许多次。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凶器,但同样的结局——黄磊倒下,然后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周而复始。
“为什么?”她嘶声问道,针管已经握在手中。
“因为你拒绝接受真相。”黄磊脖颈上的伤口开始渗血,染黑了他的衬衫领子,“你宁愿活在无尽的循环中,也不愿面对一个事实。”
诊室的灯光开始闪烁,墙壁上出现裂纹,像是老旧的漆画正在剥落。窗外景象停滞,一辆汽车悬在半空中,鸽群凝固在飞行的瞬间。
“告诉我!”白英举起针管,声音撕裂,“真相是什么?”
黄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那是一种深切的悲伤:“你杀了我,白英。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杀了我。”
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不再是诊室,而是一个熟悉的厨房。白英手中握着的不是针管,而是一把菜刀。黄磊站在对面,脖颈上鲜血淋漓,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
“然后呢?”他轻声问,仿佛在引导一个孩子,“然后你做了什么?”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再是被过滤和篡改的碎片,而是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那晚的争吵。他承认出轨时的冷漠。她举起菜刀时的疯狂。然后是鲜血,那么多的鲜血。她惊慌失措地驾车逃离,暴雨中的公路,刺眼的车灯,失控的方向盘...
“我杀了你。”白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然后我试图逃跑,出了车祸。”
黄磊脖颈上的伤口开始愈合,菜刀在她手中消失:“而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处于植物人状态。这一切——”他挥手环顾四周,“都是你的大脑为自己创造的牢笼。一个永不结束的忏悔循环。”
诊室重新聚合,但他们仍站在厨房中央,两个空间重叠在一起,诡异而不稳定。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白英问道,泪水终于滑落,“为什么经过这么多次循环才告诉我真相?”
“因为这是第三十七次。”黄磊——或者说,她潜意识中的投影——轻声说,“这个数字对你很特殊,记得吗?我们结婚三十七个月的那天,你发现了那些短信。”
白英跌坐在地。所有细节都串联起来,她的强迫症,对数字的敏感,对控制的渴望——都是罪恶感的表现形式。
“我需要原谅自己。”她喃喃道,“这才是结束循环的方式,不是吗?”
黄磊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我不是真正的黄磊,不能替真正的他原谅你。但你可以为自己找到和平。”
窗外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又像是监测仪器的警报。整个世界开始震动,墙壁如纸张般剥落。
“我害怕。”白英轻声说,“害怕醒来面对没有你的世界,面对我做过的事。”
即将消失的黄磊弯下腰,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颊,这个动作如此熟悉而真实,几乎让白英崩溃。
“活着比逃避更需要勇气。”他说,“是时候醒来了,白英。”
震动加剧,整个世界白光大作。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白英感到脖颈上一阵刺痛——那不是伤口,而是像是针头插入的感觉。
然后她听到了心跳监测器的规律声响,闻到了消毒水的真实气味,感受到了身体的沉重和疼痛。
在生与死的缝隙中,她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