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直很讨厌我。
高考填报志愿时,她让全省排名前10%的我填报了家门口的大专。
理由是为了方便我回家做家务。
我想专升本时,她说我年纪大了不好嫁人。
给我介绍了她老家丧妻的老男人,让我遭受家暴。
我一生被她蹉跎,三十岁就患上了癌症。
临终前,我哭着问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妈妈一根根掰开我拉着她的手。
“因为你让我恶心。”
我心灰意冷,生命尽头出现了一条幽深的隧道。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走进隧道可以穿梭回任意我想抵达的时间点。
我闭上眼睛,决定回到高考填报志愿前。
1
再次睁开眼,我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
没有癌细胞的折磨,没有各种治疗带来的副作用。
活力充盈着这具年轻健康的身体。
我坐起身,刚想走两步,就听到了那个让我冰冷的声音。
“你起床了?”
妈妈出现在我房间外,脸上少见的带着笑容。
她把手上端着的早餐放在我书桌上,接着坐到了我床边。
上辈子就是这样。
我受宠若惊,我以为这是我们母女关系好转的机会。
结果她却以离家近方便做家务为借口,让我报名大专。
那是我第一次拒绝她。
“你说什么?”妈妈声音骤然冷下来。
“我不想报大………”
话未说完,我脸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疼,巴掌巨大的冲击让我鼓膜发出嗡鸣声。
“你凭什么说不!你没资格说不!”
“你别想掌控自己的人生!”
她双眼血红,像一只要吃了我的野兽。
“妈妈……”
“啪!”又是一巴掌打到我脸上。
我被她扇倒在地,额头磕在床头柜上出了血她也当作没看见。
她飞快起身,把我反锁在房间里。
我爬过去抓门把手,又听到外面重物拖行抵门的声音。
她囚禁了我,直到本科一二批报名结束才放我出来。
老师联系不上我,看我妈坚定地要给我报大专也没办法。
我头上的伤口结了痂,前三天是靠着她端来的那一点早餐活下来的。
牛奶早就馊了,但是我舍不得一次性喝完。
大小便也只能在房间里解决。
三天后,她打开臭气熏天的房门,开心地告诉我本科一批已经报名结束了。
然后扔进来一些食物,又把门锁上了。
我的人生就被她这样毁了。
也就是因为那次被囚禁的经历,后来她让我嫁给鳏夫时我才不敢拒绝。
2
现在,故技重施。
妈妈笑着看我,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妈妈还挺舍不得你的。”
上辈子听她这样说时,我感觉自己要被幸福淹没了。
但这一次我无动于衷。
“能让妈妈抱抱你吗?”她张开双臂。
不等我反应就把我拉进了她怀里。
我浑身僵硬,感受着陌生而温暖的怀抱。
这个拥抱是上辈子没有的,难道妈妈也变得不同了吗?
我正疑惑就听到头顶她哽咽的声音:
“妈妈想好了,你报家门口的大专吧,这样你还能常回家看看,帮妈妈做做家务。”
那一丝感动的心情立刻收了回去。
我暗骂自己不长记性,她稍微给我好脸色我就沦陷。
但这一次我假装乖顺,靠在她怀里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妈妈,我也离不开你。”
3
达到目的的她果然没有再囚禁我。
我为了让她信任我,每天畅想一些在家门口上大专的便利,好像我真的不想离开她一样。
她果然对我放松了警惕。
本科第一批志愿结束前十分钟,我终于填报了与我分数匹配的学校。
修改密码,锁定。
还不等我喘口气,房门外就传来了砸门声。
“我为什么登不上你的账号!”
“你骗我!你害我!”
“你凭什么!”
我早知道会这样,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妈妈偏执又疯狂,拿菜刀一刀刀砍在门上。
我背上提前收拾好的书包,看了一眼三楼的窗外。
楼下有绿化带,我打开窗户把棉被枕头都扔下去做缓冲。
咔嚓!菜刀的寒光从门板间露出一点。
我不再犹豫,深吸气跳了出去。
失重的感觉很快结束,取而代之的是肉体落在缓冲物上的钝痛。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拔腿就跑。
风往我的耳后扑去,吹散了妈妈趴在窗边的哭嚎声。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
4
我如愿走上自己本该有的生活轨迹。
我享受着大学生活,享受着成绩带给我的教育资源和眼界。
原来为了讨好妈妈的爱,我失去了这么多。
我为上一世的自己深深感到不值。
至于妈妈,在我逃出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除了开学她给我寄过一份快递,里面是我户口本的那一页,她把我的户口分出来了。
或许她早就想和我断绝关系了,这样我们谁都轻松。
我靠着助学贷款、奖学金、兼职供自己读完了大学,在公司实习时认识了我未来的丈夫。
他是一个温柔木讷的人,但在工作上很专业。
我们笨拙地开始约会。
虽然我活了两辈子,但这是第一次谈恋爱。
前世我的丈夫是妈妈介绍的鳏夫。
他的前妻和孩子出意外死了,他人也变得古怪起来。
喜怒无常,看谁都要害他。
我们结婚的第一晚,完事后我正要睡觉。
刚翻过身,就感到一把刀从背后抵住了我的脖子。
“你为什么背对着我睡!”
“你是不是想趁我睡着逃走!”
我吓出一身冷汗,觉得赤条条的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原来那把刀一直在他枕头下藏着呢!
回娘家时,我向妈妈哭诉了这件事,觉得他有暴力倾向。
妈妈笑嘻嘻的,嗑着瓜子像是和我唠家常:“他们老乡说呀,他媳妇就是被他逼死的!”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嫁过去呢?”我如坠冰窟。
妈妈呸了一口瓜子壳:“谣言也不能全信,我觉得他挺老实的,要是不爱孩子老婆,也不至于变得这么疯魔呀!”
那一刻妈妈浑身散发着寒光,就像抵在我脖上的刀。
前夫的阴影一直留在我心里,这也是我大学没谈恋爱的原因。
直到有一次,坐在我身后的丈夫突然抬手,我下意识护住头,却发现他只是替我披上外套。
“原来你这么容易被吓到啊,我下次注意。”
他笑容和煦,我知道一切该过去了。
5
我们婚后的生活很幸福。
工作几年后,我凭借着前世的经历抓住了风口,和丈夫创建了一家小公司。
公司虽然不大,但从事的是前沿产业,很赚了几笔钱。
在事业稳定前,我们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但人算不如天算,公司扩张之际,我怀孕了。
我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杠,像是在做梦。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我很快想到了自己会因为怀孕耽误多少事。
现在是公司发展的重要时机,一年足以让我失去对公司的掌控。
我信任我的丈夫,但我受够了看别人脸色的日子,什么东西都得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助理见我久不出来,在外面敲门问我有没有事。
我扔掉验孕棒,装作无事发生。
工作结束后,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产检。
我不想留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丈夫说。
他是个很注重家庭的人,时常羡慕身边的同事当了爸爸。
手里的B超单黑乎乎一片,医生指给我看时我没留意,现在根本找不到孩子在哪里。
鬼使神差的,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备注着“妈妈”的号码在手机里尘封了十几年,我拨了出去。
电话被接通,我喉头一涩,然而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丈夫的声音。
“林昭!老婆!”
他从助理车上下来,满脸紧张地跑向我。
我立刻挂断了电话,下一秒就被他抱在怀里。
“一切都好吗?孩子健康吗?”
“我要当爸爸了!小昭,我要当爸爸了!”他语无伦次。
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笑着把B超单举到面前。
“是的,我们要当父母了。”
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我要好好爱她。
6
怀孕远比我想象中痛苦。
我孕吐很严重,吃不下任何东西,除此之外还有没完没了的头疼和腰疼。
原本想在公司坚持到预产期再休息的,但现在的状况我连家门都走不出。
丈夫不让我去公司,但他会每天向我汇报公司的情况。
后来产检时,医生说我怀相不好,激素水平不稳,可能是因为情绪造成的。
为了防止我忧思过重,丈夫也不和我说公司相关的事情了。
我在家中枯坐,因为吃不下饭变得日渐消瘦,而肚子却越来越大。
渐渐的,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
肚子里的这个东西,是在用我的命去续它的命。
当时妈妈怀我的时候,也这样想吗?
我想她厌恶我,一定也有这样的原因。
六个月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腿脚也水肿起来。
晚上丈夫给我捏腿时接了一通电话。
他特意躲到阳台,但我还是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
之前合作过的大客户点名要上次的团队,那次团队的负责人是我。
“不行,你们林总的身体不能工作,我最后和对面的老板谈一次,不行就算了。”
他挂了电话,眉毛皱成了“川”字。
失去这次合作对公司而言是很大的损失。
我走上前,并排站到他身边。
“你都听到了?”
“嗯。”我点点头,“让我试试吧,公司也是我一手创建的,我不能无动于衷。”
“医生也说四到六月不是危险期,适当的活动对我身体好。”
丈夫轻轻把我搂在怀里:“那你答应我绝不勉强,一切以孩子为重。”
我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7
短短半年内,公司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重新组建团队,写计划方案,在忙碌中连怀孕的反应都变少了。
丈夫笑我是天生劳碌命,在家休息时没有精气神,上班反而有了。
我的状态越来越好,甚至人都长胖了一些。
然而变故发生在一次我主持的会议上。
我正聚精会神讲着PPT上的方案,突然发现会议室里的人都惊恐地看着我。
“林总,你、你还好吗?”助理脸色发白。
我莫名其妙:“还好啊,怎么了?”
她颤抖着手指向我的裙子。
我这才发现,裙子下几条血迹如解冻的小溪般潺潺流下。
现场一片慌乱,同事立刻帮我打了急救电话。
疼痛是迟来的,我感到自己的子宫在下坠,那失重的感觉像18岁的我从三楼跃下。
在慌乱和疼痛中,我异常冷静,像是一场闹剧台下的观众。
我甚至察觉到自己内心在冷笑,好似揭穿了一个阴谋。
我对着肚子里逐渐流逝的生命道:“果然是你在和我抢命!你生就是我死!你死,就是我生!”
这是我的声音,却有和妈妈一样的疯狂。
8
在医院醒来时,丈夫一脸颓废地坐在床边。
看着我冷淡的脸,他头一次对我生气。
“林昭,你就这么讨厌这个孩子吗?”
“他从你肚子里消失,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确实不难过,但我还是装道:“难过。”
他一眼就拆穿了我的谎言:“我知道你当时打着什么主意瞒着我一个人去产检。”
“你要流产,对不对?”
我有些不耐烦,他不会怀孕,事业上没有这些事情来干扰他,他根本不理解我,只会说这些不费力气的话。
“现在正是公司发展的紧要关头,你知不知道怀孕对我而言意味着失去什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公司,我也……”
“我以为你会为了我成为一个母亲。”他打断我,说完这句话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好像流产的人是他。
我翻了个白眼。
医生说我身体恢复地很快,三天后就让我回家休养了。
在这期间我没有想公司也没有联系丈夫,而是一直在想妈妈。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或许是对和自己一样残忍的人的惺惺相惜?
我想起那通没打完的电话,思索着要不要再打一次。
然而手机铃声先响了,是家乡公安打来的。
“你好,请问是林乔的女儿林昭吗?”
“对。”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妈妈去世了,经过警方调查确认是自杀,需要你回来认领尸体。”
“是谁杀了她?”我听不懂般再次询问。
“不是他杀,是自杀。”警察重申,接着继续道:“她被邻居发现在家吊死时已经过去三天了。”
三天前,那正是我流产的时候。
我愣在原地,周围的世界好像陷入了真空。
死亡、黑暗、绝望……接踵而来。
我的精神世界终于不堪重负开始崩塌。
我几乎在这混乱中顿悟到了什么:我怀着妈妈,我杀死了妈妈!
空气像一滩水搅动了起来,很快形成了漩涡。
那条幽深神秘的隧道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十几年不见,这条隧道还是那么熟悉。
“这次你要回到什么时候?”脑海中的声音问道。
我不假思索,冲进那条隧道中,风扑向我耳后,吹散了我在这个空间留下的声音:
“我要回到妈妈还爱我的时候,我要回到那个时候!”
9
不同于上一次,这次回溯我的身体没有变化。
还是三十岁,刚流产完的状态。
我身处在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巷里,看不出什么年代。
这到底是回溯成功了,还是我发疯跑迷路了?
正当我疑惑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
“姐姐,你挡我路了。”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我扭过头看到了与妈妈外貌相似,但年轻很多的女孩。
我愣在原地,没想到要回到妈妈爱我的时候,直接把我干到她青春期了。
怪不得我是用原来的身体回来的,现在还没我呢。
“姐姐,你愣什么呢,让让啊!”年轻的妈妈皱起眉毛,那模样看着我下意识一颤。
“啊,我知道了,你是来租房子的吧?”她恍然大悟,压低了嗓子和我说。
我稀里糊涂地点头,她咧嘴笑,招呼我跟上她。
“厂里的房子不让租,我家正好空出来一个隔间,你就说是我家亲戚。”
她打量我,精明劲儿从眼睛里冒出来:
“姐你穿得挺时髦呀,哪里人啊?”
“本地人。”
“本地人怎么不住家里啊,啊,房子被家里哥哥弟弟占了?”
不等我回答,她又是一副义愤填膺,懂得都懂的表情。
妈妈这副鲜活样我从来没见过,打记事起她看我就苦大仇深的,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里。
我们很快就到了一户小院门前,她推开门,让我在院子里稍坐。
“妈,有人来租房了。”
“死丫头,小点声。”
一位戴着围裙的妇女从屋子里出来,手往围裙上一抹,坐到了我对面。
“姥姥?”我睁大眼睛,我出生前姥姥就去世了,我从没见过她。
姥姥皱眉:“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有你姥姥老吗?”
“对、对不起。”这横眉冷对的劲儿和我妈一样,我立刻闭了嘴。
“妈,我觉得她这儿有问题。”我妈点点自己脑袋,小声对姥姥说。
“你有钱租房子吗?”姥姥看我。
“我没钱……”
“没钱你来干嘛啊,林乔把她给我扫出去!”
眼看着我妈操起扫把,我赶忙露出自己的首饰。
“我没钱但是我有金子!姐你看看这值多少钱。”
我退下来手腕上的金手链,也有十几克。
丈夫以前总笑我没审美,戴金子老气,不如奢侈品好看。
但我是穷怕的人,脑子里只想着保值保值,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姥姥和妈妈看见金子眼睛都亮了,拿在手上一掂量克重,顿时喜笑颜开。
“我家没那么多钱给你变现,要不我铰上点?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款式。”
我摇摇头:“您留着吧,我最少要租一年,等以后不够了再说。”
“诶!好,林乔,带姐姐看卧室去。”
妈妈立刻起身带我进屋。
不大的房子,但有两间卧室和厨房。
妈妈领我进了稍小的一间。
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个放东西的扣箱。
“这以前是我的卧室,你看看,床单被套都给你换新的。”
“好。”我简单看了一下:“平时就你和你妈妈在家吗?”
妈妈点头:“对,你放心,家里没男人。”
10
像做梦一样,我和妈妈姥姥住到了一起。
晚饭时间妈妈敲门喊我吃饭。
姥姥已经在客厅摆好了碗筷。
“你那金子值钱,我给你包饭,以后咱们就一起吃。”
妈妈拉着我坐下,要给我盛饭。
我受宠若惊,一个劲儿的说谢谢。
这是顿很普通的家常菜,但有一碗红烧肉,姥姥说是为了欢迎我入住才做的。
饭吃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砰砰敲门声。
还伴着一道喝醉的男声:“老婆!乔儿!我回来了!”
妈妈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姥姥也愣住,随后看着我干笑两声:
“不用理他。”
敲铁门的声音很吵,没一会儿又传来邻居的声音:
“大晚上吵什么呢!林英,快把你男人带回去!”
“妈……”妈妈拉住了无奈起身的姥姥。
姥姥对她摇摇头,对我道:“大妹子,你能带我女儿躲到你卧室吗?”
“我不躲!”
我妈一瞪我,我拉她的手都吓缩回去。
姥姥叹口气,从门外把骂骂咧咧的男人捞了回来。
“你们娘俩背着我吃这么好!”
“呀还有客人呢,我陪客人喝两杯!”
那男人虽然看着醉,但眼神很清明,这样的人我生意上见多了,不过是酒壮怂人胆。
“谁陪你喝,要不是邻居说吵我都不让你进门。”
“啪!”
男人一个巴掌甩到姥姥脸上:“别以为我是赘婿,你就能看不起我!老子是这个家的天!”
“你敢打我妈!”
“老子还打你呢,你个外姓赔钱货!”
话音没落,冲上去的妈妈就被男人一脚踹到了一边。
姥姥赶紧护住她,可是男人的目标就是姥姥,于是扯起她的头发,坐在她身上一拳一拳的下手。
“贱货!你一个被我干的货凭什么骑到我头上!”
“你从我妈身上走开!”妈妈又扑了上去。
“老子连你一起干!便宜了外人不如便宜我!”
“大妹子快带乔儿走啊!”
我哪里还听得进去,举起身下的椅子就往男人头上砸。
男人被我砸愣了,又要转头对我动手。
我身体刚流产,本来就没恢复,手上的椅子立刻被他夺走了。
“忘了还有个你了!”
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到地上,口中的腥臭一阵阵扑到我脸上。
我脸色涨红,身体里的氧气一点点耗尽。
就在这时,男人凶狠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眼球几乎突出来。
他脖子上勒着一根电线,电线的另一端在姥姥手里死死攥着。
男人意识到了什么要起身,脚却被扑过来的妈妈死死按住。
他想翻身踹妈妈,我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接过姥姥手里的另一头电线。
我们俩一左一右用力拽,只感觉手掌都要被电线勒断了,水泥地都要被我们蹬出坑来。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就在我们力气快耗尽时,男人终于不再挣扎,没了气息。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妈妈扑进了姥姥怀里,抱着她哭。
“没事了,妈在,没事了……”
11
我们把男人的尸体埋在了后院。
三个人一晚上挖了近三米的坑,天亮时终于填上了最后一铲子土。
姥姥洗漱一番,顶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去厂里上班了。
临出门前她拜托我照顾妈妈,她路过小卖铺会给学校老师打电话请假。
妈妈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
我用毛巾给她擦了脸,又去厨房找到米熬了粥。
温热的米粥碰到她的嘴唇时,她涣散的眼睛终于聚焦了。
“姐姐,谢谢你。”
“忘了这件事吧,我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点点头,自己端起粥喝了起来。
我想,这个秘密她真的瞒了一辈子,她从来不说关于姥姥姥爷的事。
关于我亲生父亲的事也没说过,只要我问就是一顿毒打,往死里打。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很糟糕的事,妈妈对我的恨有一定程度是从爸爸那里转移来的。
目光再度落到妈妈身上。
她眉眼舒展,十七岁的脸颊散发着莹润的光。
说不定这个时候,爸爸已经在追求她了。
我想阻止这一切。
并不是为了拯救妈妈,而是想抹除自己。
姥爷是个无业游民,没人在意他的消失。
我们默契地对那晚的事闭口不谈,生活很快回归了平静。
姥姥甚至在后院种上了果树苗。
妈妈有时候会哼着小曲去给树苗浇水。
我看着浑身发毛,心想不愧是把我逼出癌症的女人。
现如今我也说不出对妈妈到底是什么感情。
随着上一世她的自杀,我对她的恨减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妈妈。
她在我心中就像一团饱含闪电的乌云,只要靠近就会受伤。
但现在,我看着笑嘻嘻挤到我床上的十七岁的妈妈,简直和生下我后的她判若两人。
“我妈厂子里值班,我一个人睡觉害怕。”
她眼巴巴望着我,让我忍不住去摸她的脑袋。
真是倒反天罡。我默默想。
“姐姐你再往里点。”
“噢,好的。”
我往里挪了挪,她也舒展了一些。
“姐姐你困吗?”
“还好。”
“那咱俩聊天吧。”
果然是妈妈还爱我的时候,三辈子了第一次和妈妈聊天。
“你想聊点什么?”
妈妈有些不好意思:“你谈过恋爱吗?”
检测到敏感话题,我感觉爸爸要出场了。
“谈过。”
“也是,你比我大那么多岁。”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她继续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他喜欢你的啊?”
“他表白了。”我飞快回答完,转移话题道:“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你不准告诉我妈。”
我嗯了一声,心想我一定告诉你妈。
“昨天放学的时候,他说他想和我考同一所大学。”
“姐,你说这是表白的意思吗?”
“你还能考上大学啊?”我记得妈妈上辈子不是大学生啊。
她推了我一把,气鼓鼓的:“我成绩好着呢,你看不起谁啊!”
“也是,你这心理素质挺强的。”
“我不想和你聊天了!”
说完,妈妈翻身背对着我,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12
原以为睡一觉妈妈就消气了,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她还对我拉着脸。
姥姥下夜班回来带了早餐,招呼我们吃饭,妈妈叼着油条白了我一眼上学去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姥姥骂她,只看到她骑车出门的背影。
“这事怨我。”
我把前因后果告诉她,当然其中隐瞒了妈妈和那个男孩的事,我怕现在告诉姥姥反而会激起青春期妈妈的叛逆情绪。
“你别看乔儿一副不着调的样,但这孩子从小脑子就灵光,成绩好。”姥姥自豪地说。
那看来妈妈没考上大学,就是和谈恋爱有关了,那男生不会真的是我爸吧……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去接我妈放学了。
这感觉真的挺荒谬的。
我举着糖葫芦站在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和身边男生说说笑笑的我妈。
气沉丹田,我大喊道:“林乔!”
“你怎么来了?”妈妈推着车子向我走来,眉头都能夹死虫子了。
“这位是?”妈妈身边的男生小声道。
我盯着他,高个子小白脸,长的和我一点都不像。
“这是我小姨。”她从我手里接过糖葫芦,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你不给小姨介绍一下这位男同学啊。”
“等下次吧。”她叼着糖葫芦,朝男生摆了摆手,拽着我走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后来强势的性格和我妈挺像的。
“你觉得他怎么样?”吃完糖葫芦,妈妈眉飞色舞地问我。
“不怎么样,很一般。”
“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说啊!”
我翻了个白眼,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你后来的遭遇啊,净往我身上报复。
这话虽然不能说,但我心里也有了怨气。
要不是她恋爱脑,我能生下来受罪吗。
“总之男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烦躁地说。
妈妈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戳戳我:“姐,你是不是受过情伤啊?”
我看她一眼:“是啊,你不知道,我是生过孩子的,老公不知道在哪儿,但我恨死我女儿了,每天虐待她,她受不了就自己跑了。”
妈妈噗嗤笑了出来:“你可真能编。”
我不想说话,心情更糟糕了。
直到快回家时,才听到她轻声说:“再怎么也不能怨孩子呀,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无辜的。”
我鼻子发酸,突然一步都走不了。
妈妈只会说漂亮话。
13
为了防止妈妈和可疑男生交往,我每天都去接她放学。
但是几天后我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妈妈管自己比谁都严。
我再也没见过她和那个男生一起放学,问她时,她也只说快高考了,对谈恋爱没心思。
我还自告奋勇替姥姥参加了她们学校的高考动员家长会。
被当作优秀学生家长喊上台时,我人还是傻的。
台下妈妈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在说:“看吧,我成绩很好吧。”
我头一次对自己身处的时空产生了怀疑。
好像是为了验证我的怀疑,在这个时空里,妈妈顺利参加高考,甚至还考入了南方知名F大。
妈妈被录取的那一天,小巷里挂起了横幅,街坊邻居都来祝贺,姥姥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都年轻了五六岁。
只有我一个人是懵的,不会真的回溯错了时间吧?
“姐姐,你在这儿啊!”妈妈从屋子里冒出头来,二话不说就拉着我进了卧室。
她脸上红扑扑的:“姐姐,他也考上了F大。”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男生,但我完全不确定这个男生是不是我爸了。
“你会和他结婚吗?”我突然问。
“你说什么呢!”妈妈的脸更红了。
“那你会读完大学吗?”
这次她回答地很坚定:“当然了,好不容易考上干嘛不读完。”
“就算大学期间怀孕了也读?”
“姐!你说什么呢!”她往我身上捶了一下:“我才没那么傻呢!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处境的!”
“对不起……”我赶忙道歉,内心更迷茫了。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改变了呢?
因为对妈妈怀我前的事一无所知,我完全想不明白。
“姐,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
“不客气。”我心不在焉。
“等开学我到了S市,给你买件礼物吧?”
“没必要。”我依旧不过脑地回复。
“我想买嘛,S市是大城市,好东西可多呢,就当作给你的生日礼物。”她抱着我的手臂撒娇:“姐姐,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呢。”
“十二月。”
“还没过!太好了,那就是生日礼物,你不能拒绝我。”
“你说什么?”我一愣,像抓住了混乱思绪的线头。
“我说我要送你生日礼物。”
我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妈妈,一个黑暗的猜想浮现在我心头。
这个猜想像一条线,串联起了我的三次人生。
为什么她会那么恨我。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姥姥姥爷和爸爸的事。
为什么我说想回到妈妈还爱我的时候,隧道会让我在那个时间点出现。
前两世,妈妈刚满十八岁就生下了我,我的生日往前推十个月,就是妈妈十七岁的二月。
我回溯到这里时正是二月,当天晚上我们就杀死了那个男人。
那是妈妈爱我的最后一天,也是她恨我的开始。
回想当时男人咒骂的话语,一切都说得通了。
心绪波动,对自身的厌恶充斥着四肢百骸,我扶着墙,毫无征兆地呕吐起来。
“姐姐,你没事吧!”
妈妈想要扶我,焦急的面容和上辈子冷漠的脸重合,我推开了她。
“不要碰我,我觉得自己好恶心……”
14
我想明白了一切。
前两世,姥姥一个人没能阻止男人对妈妈犯下暴行。
二人杀死他后,又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藏尸,男人的尸体被邻居发现,姥姥也因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尚未成年孤身一人的妈妈在高考前发现了她怀孕的事实。
一个无助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于是我出生了。
现在,这一切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又哭又笑。
妈妈顺利进入F大,大学毕业后,她考取了S市的公务员,第二年和那个男生结婚了。
姥姥也顺利退休,被妈妈接到了S市养老。
只有我,还一直住在那间小院里,守着那棵埋藏秘密的果树。
隧道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过了两年,妈妈怀孕了,她生下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取名林昭。
我去S市看了那个孩子,妈妈想让我留下,她说她们早就把我当作是家人了。
我拒绝了她。
回到小院的当晚,我坐在果树下。
曾经小小的树苗因为养分充足在这几年已经长有人大腿粗,树干足够支撑一个人的重量了。
我打好绳结,脖子搭上去的时候瞬间理解了当初妈妈为什么自杀。
全世界都很幸福,只有一个人知道幸福的阴影,只要那个人消失了,幸福就可以永远无瑕的存在。
妈妈当时是想用她的自杀去成全我的幸福吗?
真不可思议,但现在该换我了。
我闭上了眼睛,板凳倒地的瞬间窒息感扑面而来。
就在我一点点感受生命流逝时,破门声响起,我悬空的腿被人抱在了怀里。
“姐姐!你犯什么傻!”
妈妈泪流满面,仰着头努力托举着我。
“你从S市离开时我就看你脸色不对,没想到你真的做傻事!”
姥姥也赶来了,她腿脚不便落后妈妈一步,也立刻托着我。
“妹子,有什么想不开和我们说啊!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比家人还亲啊!”
她们手忙脚乱的把我放下来。
脚还没落地,妈妈就死死抱住了我,深怕我一个想不开又把自己吊上去。
“你是不是还过不去那道坎?”她压低了声音问我。
我不回答,只是哭。
“你没有错,你救了我和妈,你没有错!”
“如果不是你,我不敢想我们会有怎样的人生,该死的只有那个男人!”
姥姥也抱住了我们。
“对,该死的只有他一个人,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头顶的树叶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我们三个人久久抱在一起,好像流尽了三辈子的眼泪。